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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12月29日,预报说重庆近两日有雪。

  南岸山腰上方,浓云搁浅在江水般混沌的低空里。行人纷纷,凡尘烟火如常。

  梁迦把食指退离窗面上的水雾时,听见隔壁的洗牌声、厨房中的油烟声,还有楼下小孩练弹的吉他曲,听起来……像是那首西班牙名曲《爱的罗曼史》。

  她的思绪忽而像此刻的船笛一样无端游离。

  “小迦,吃饭了。今天我们烫火锅吃。”突然来到房门口的林靖博如是说。

  梁迦侧过头来望向他,无甚反应,只稍稍点了下头,待他慢慢踱过来。二人心照不宣地牵住手,浅尝辄止地拥抱,继而一同走出卧房。

  挨着餐桌摆放酒精炉、点火、搁上满满一锅红油的人正是巧姐,港风小卷已然走形得差不多了。她手里握着筷子,闻声扭头望向他们,“搞快点,都弄好老,要喝饮料嘛?可乐雪碧都有。”

  梁迦没作声,林靖博抢白,“喝啥子可乐雪碧嘛,酒没得嘛?”

  “那就喝酒,我随便你们。”

  林靖博笑笑,转头问梁迦,“你家里有酒嘛?没有我到舅妈家讨两瓶。”

  “有。”她淡声回答,随后脱开他的手往沙发旁的立柜去,蹲身开门拿出两瓶白酒。

  其实按理来说,这个家里的一砖一瓦、一柜一床,她已经很畏惧去触碰。碰一回就仿佛有行星撞开她沉埋的记忆。但是她不忍心败林靖博和巧姐的兴致。

  他们对她挺好,打从梁池入狱,魏娟离开家回乡陪外婆,打从她精神不太稳定起,他们相当于是挽她于水火中的恩人。

  这一年发生了无数变故。林靖博在岗位上表现斐然,争取到了转正乃至迁来重庆分公司的机会,于是有无尽富足的时间来陪伴她。他偶尔会来梁家住几天,巧姐对二人的关系与状态也近乎默许支持。

  然而同时,林父林母自然态度坚决地反对这桩姻缘。他们在林靖博的勉力下与梁迦会晤过几次,但最终都是不欢而散,甚而勒迫林靖博不分手就再不认他。

  也无怪,循规蹈矩了一辈子的传统家长,不存在有接受杀人犯亲妹做自己儿媳的道理。

  对此林靖博颇为一意孤行,朝双亲闭一只眼,睁开的那只眼全朝梁迦。而且与当初的爱慕有所不同的是,他对她更添了层关心、同情和责任。

  这一年来梁迦的心理状态时好时坏,虽不至于确诊疾病的程度,可她更擅长沉默了,仿佛通身的魂魄全部颓灭,经常喜欢发怔放空,放着放着就开始掉眼泪。

  林靖博深切体会这个中原因。一来,她年纪轻轻便几乎家破人亡,负担了如此沉重的灾难;二来,她亲哥锒铛入狱,她去探视过一次,其后他就毅然决然地不允许她再探望。无论她如何尝试,梁池一概拒不相见。

  林靖博之前还想过亲自去看望他,既为了让他放心自己必定会照顾好他妹妹,也为了感激他,感激他为梁迦做的一切,从而令她幸免于被恶人侮辱。每回与巧姐私下谈及此事,两人都慨叹不已,这对兄妹间的亲情之深真叫人叹服。

  酒斟满,菜下锅,巧姐用汤勺在热油中搅拌一番,白气就此蒸腾起来,洇得那似有若无的吉他声都有些潮湿。

  她招呼梁迦多吃些,又轻叹,“又一年过去老。”

  林靖博开导,“莫想太多噻,过一天算一天嘛。人嘛,只要有工作有钱赚,日子总是有奔头的。”

  年复一年,走到尾牙总免不了思绪万千。

  倒是梁迦,一度表现得甚为平静。她鲜少搭腔,捧着碗执着筷子,林靖博送来的菜皆照单全收。她默默旁听这对舅甥的对谈,和饭和菜去品啜他们话里那浅淡的家常味。仿似这样做,心里的闷堵感能活泛些。

  巧姐问:“你过年回家不?也莫跟你爸你妈的关系搞太僵,晓得嘛?”

  林靖博说:“晓得,我打算三十晚上陪小迦,初一再去看他们。”

  “勒是不是有点不太像话嘛?要不三十晚上叫小迦来我家过,你回去陪他们,初一再过来噻。”

  林靖博怔了怔,偷偷睨一眼梁迦,向巧姐使眼色并摇头。是,他很坚持,毕竟这一片都知悉了梁池杀人的事,街坊邻里少不了要给梁迦异样的眼光。梁迦这个年在哪都过不好,除了留在这里,留在他眼皮底下。

  巧姐会意,又是一声叹气,“那好嘛,你硬要勒样我就随你。”

  三人半囫囵半工整地吃完饭,梁迦一言不发地主动收拾碗筷,送去厨房清洗。这时吉他声已经奄息,她能清晰地在水声中听到客厅里的私语。

  巧姐忧心忡忡地问林靖博,“回头勒里房子都拆老,她往哪里跑嘛?难不成你还跟着她一道哦?”

  “大不了我带她租房子啊。她又不是没工作,我俩一起均摊开销就好咯。”

  “你说得轻飘飘,啷个晓得过日子的艰难?就算房租是小事,还有水电费、伙食费哪?她楞点工资能管好多用处?我就是想得好点,回头你俩要真能结婚,买房子的钱不还是你来掏?”

  “哎哟,你都说好多遍老,好好的又提一遍做啥子嘛?”

  梁迦关掉水龙头,巧姐的音量果然知机地压下去,她道:“我的意思就是噻,左右她妈她哥都不在,勒栋房子拆迁的补偿金不都给她嘛?你要学聪明点,晓得不?莫老是一个人吃亏!”

  “哎哟好老好老,你吃完了就回切!;勒些事情我自己晓得啷个办!”

  话完,林靖博小心翼翼地折进了厨房,“我来洗吧。”

  梁迦尚未来得及摇头,背部便由一阵暖热贴了上来。

  恰巧楼下的吉他声再度复活,这一回侧耳细听,她才领悟那不是《爱的罗曼史》,而是借它做前奏的《stranger under my skin》。那小孩娓娓低沉地吟唱,把歌与琴声递送到天外,递送进一层层清寒的絮云。

  “在大笑后哭泣,熟悉过然后陌生,但并未陌路,在皮肤碰面是皱纹。”

  林靖博紧紧搂着她,那肌肤相亲感使她想起,有一双手最爱在她背冲他洗碗时,蛇缠上来,蛇缠进她的八条指缝,像抓她的手教她握笔习字那般,与她一同将流水和碗筷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