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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阎罗(2 / 2)

  “她有她要渡的劫。此事你我不能插手。此去赴宴,若是容……李中郎回来,让她在此地等我。”

  洛阳城中熏风浓郁,香粉与血气掺杂,城中大道上深夜仍有车马进出,车前设旗,上写“告密”二字,无人敢拦。

  史载,徐敬业谋反案后,武太后盛开天下告密之门,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供五品食,使诣行在。虽农夫樵人,皆得召见,于是四方告密者蜂起,人皆重足屏息。

  天下将乱,不甘认命的蝼蚁们仍旧奔走在那条没有尽头的路上。纵使丧命于车毂下,他们热烈的野心也会在这座壮丽都城中燃起一场滔天烈火,烧掉一切陈腐的、高高在上的东西,直烧到王座之下,让一切未能涅槃的旧制都化为灰烬。

  (二)

  李知容站在熟悉的宅院内,天上忽然飘雪。

  安府君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她手中除一把错金弯刀外,再无其他武器。

  夜色浓黑。她转身四顾,院落中黑影憧憧,杀手随时会从角落里冲出来,敌明我暗,她只能屏息凝神,仔细听院中响动。

  十殿阎罗于她不只是传说。在安宅中叁年受训时,与她交手的不乏身手奇绝之人,但是因她不会幻术,对方在比试时,也未曾对她动用过幻术。

  可今日来杀她的人,不仅身手莫测,也十有八九是会幻术的狐族。

  忽地她听见院门处有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声音不紧不慢,她握紧手中弯刀,待院门开启的一刹那便冲上去,却在看见来者时,生生刹住了刀势。

  他银白头发以玉冠束起,看见她时,眉眼带笑,伸手握住她执刀的手腕。

  “阿容,我带你回去。”

  他的手是暖的。

  然而她挣开他,挥刀直刺向对方前胸。他没有躲,刀刃极利,刺入寸许后,有温热的血流淌下来。他依然笑着。

  她下意识收刀。如果此人是易容的杀手,为何不躲?难道他真的是李崔巍?

  他仍是握着她手腕将刀拔出来,顺手将她拉近。雪下个不停,他的胸膛也是暖的。

  “不信我?”他长睫闪动,像是被误会,语气委屈。

  她忽地抬起头来,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像是从此之后再也见不到一般。

  她轻声问,李太史,你说你想接我出去,是想与我白头偕老么。

  他迟疑片刻之后,郑重点了点头。左手上却长出尖利爪刃,悄无声息地抵在她后心。

  然而下一瞬,她的刀就先一步没入他胸膛,又绞了几下,她看着他嘴角流出鲜血,才将刀抽出。

  雪花纷扬,她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怔忪地盯了他良久,眼前的人并没有消失,就像她真的亲手杀了李崔巍。她亲眼看着他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才收刀回鞘。

  “这是我的事,他不会来插手。”

  她将刀上的血在衣摆上擦了擦,抬头望着逐渐纷繁的五月雪。

  “况且,命若飘蓬之人,从不奢谈以后。”

  与此同时,洛阳城北某处宅第内,李崔巍站在堂中,看院中月光洒下一地清霜。

  院中还立着一人,穿着窄袖胡服,腰挎长刀,是个浓眉大眼的英武少年。他朝李崔巍行了个叉手礼:

  “在下麟台正字陈子昂,字伯玉。不知在下是犯了哪一条大唐律法,竟惊动李太史拨冗至寒舍。”

  李崔巍凝神看着他,从袖中掏出一纸案卷:

  “永淳元年,汝在洛阳与人持刀争斗,伤重无医,居修善坊长寿寺数日后,竟恢复如初。坊间皆传,汝有仙术。”

  陈子昂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承认道:“在下确有仙术。然这仙术却不可传与旁人。”

  李崔巍整了整衣服,端端正正朝他行了一礼,抬头道:“李某有一故人,亦曾居长寿寺。然李某听闻,以寻常之法不能入此寺。若陈正字可代李某寻得此人,必有重谢。”

  陈子昂颇为同情地看着他:“在下好言劝告李太史,当迷途知返。那长寿寺中的妇人,八成皆异于凡人,与寻常男子交欢,不过图一时之乐。”

  李崔巍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听陈正字的意思,汝确是去过长寿寺?”

  陈子昂扶额,片刻之后破罐子破摔地问李崔巍:“说罢,李太史要我去寻那故人,有何报酬?”

  李崔巍深深俯首向他再拜,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郑重道:“明日李某要去一凶险之地,若是明日戍时吾仍未归,请陈正字代吾将这信笺,交与李知容。在下身无长物,唯在通远坊有一宅第。事成之后,皆归于汝。”

  陈子昂接过信放入怀中:“鸾仪卫的宅第,在下不收,只怕夜半有恶鬼来索命。在下只要李太史一诺,来日在下若是因言获罪,还望鸾仪卫能秉公执法,将吾送至叁司,审过再判。”

  李崔巍点头答应,陈子昂便作势打着哈欠送客。李崔巍行至门口,却回头又问了一句:

  “陈正字,若是凡人要去长寿寺,需得如何?”

  陈子昂没有回头,站在院中冷冷答道:“需在长寿寺寻一年高老者做中间人,再折去两年寿命作担保。出入寺门,受烈火灼心之痛。”

  “陈正字,敢问汝是凡人,还是仙。”

  陈子昂已昂首阔步进了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叁)

  雪势越来越大,李知容眼睁睁看着对面人融化在雪中。果然是幻术。

  她握紧了手中的刀,然而向前踏一步时,眼前却一阵晕眩,地上的片片雪花,瞬刹间变得光滑如镜。万千碎裂的镜中,倒映着重重幻影,都是她与他。

  少年时的李崔巍在院中读书,她在一旁煮茶晒药偷看他。孙夫子还活着,叁人一起去看上元花灯,还有王将军。

  他在桥头求娶她,她点了头。他们成婚,她的如意郎君牵着她走过百里长街。药铺后的小院里红烛高照,他们吻得缠绵热烈,在床榻上如胶似漆。

  庭中枇杷绿而又黄,她与他像寻常夫妻般采药读书、在佛诞日携手去寺中求签祈福,春日桃花铺满洛水,他们骑马游遍四海九州,治病救人,仗剑任侠。后来他们有了儿女,隐居山间,他对她始终如初见时一般好。

  再之后,孙夫子寿终正寝,王将军解甲归田,他逐渐老去,她却依然容颜未改。她搀着他看遍曾经去过的地方,直到他某日不告而别,留她一人在世间独活。

  李知容抬头望天,有无穷无尽的大雪从九天飘下。

  狐族寿命比凡人稍长一些,传说中的九尾狐甚至可以长生不死。但没人知道一只哑狐能活多久。唯其如此,她更加惧怕命运无常。

  她闭上眼睛,听见身后有窸窣响动,迅速回身向后,却看见方才被她刺死的李崔巍的幻象又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朝她再次伸出手。

  “阿容,既然走不成,便留下来陪我。”

  她执刀的手有些发颤。

  “十殿阎罗中,我幻术最强。留下陪我,你心里想的是谁,我便变成谁。我可以骗你一辈子,终有一天,你会信以为真。”

  “阿容,世间男女之情皆是雾里看花,你又怎知,你的李郎比我情更真呢。”

  她想起那夜在宗正寺的阁楼上,他抱着她,像抱着一块容易碎裂的琉璃。

  这次她出刀极快,没有犹豫。收刀回鞘时,对方胸口的血才缓缓流出,不过瞬息。

  雪停了。

  她大踏步走出院门,毫不畏惧地走进鬼城的茫茫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