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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幕(1 / 2)



罗伦斯把伊弗托付的信件交给跑腿男子后,就一直在酒吧里等待。基曼这次回覆的速度特别地慢。



酒吧里的商人越来越少,店内也不再显得那么生气勃勃。



留在酒吧的,大多是一些罗伦斯每次来这里都会看见的商人。他们似乎也身负著传递情报的任务。罗伦斯有好几次不小心与他们视线交会,然后彼此尴尬地别开视线。



此时接近黄昏,根据喝得满脸通红、就快醉倒的商人们之对话,会议结论似乎差不多定了局,今天的交涉内容也已经谈完了。



北凯尔贝决定放弃夺回一角鲸,南凯尔贝则是决定把相当于一角鲸利益的金额分配给北凯尔贝,南、北双方似乎打算以这般最无趣的结论达成协议。



如果南凯尔贝用了不可胜数的大笔资金收买北凯尔贝的渔夫,让一角鲸一直握在南凯尔贝手上,北凯尔贝除了以这样的结论妥协之外,确实没有其他选择。



如果北凯尔贝想要夺回一角鲸,就必须诉诸武力,或是买回一角鲸,但这两者都需要相当高额的资金。



而且,万一凯尔贝进入战争状态,别说做生意赚钱了,到时候只会让那些在凯尔贝之外的城镇开业的居民获利,凯尔贝的居民却不会有半个人拿到好处。就算不选择战争,而选择购买一角鲸,想必北凯尔贝也不知道去哪里生出那么多资金。



面对因为不合理的理由而引发的战争,北凯尔贝却只能够赤手空拳对抗,这不免让人同情。



然而,不合理的事情就像路边的小石子一样俯拾皆是。



就算被小石子绊倒,也不会有人伸手搀扶。



「久等了。」



就在罗伦斯的身体快被弥漫酒吧的酒味和烤肉焦味渗透时,跑腿男子总算带来了回覆。



虽然罗伦斯没有偷看伊弗写了什么样的回覆内容,还是看得出来这次的内容颇为重要。



因为这次收到的回覆信件封上了红色蜡封。



「这是今天最后一次任务。不过,请一定要带回对方的回覆。」



虽然男子乍看像是个胆小的矮个子跑腿,但他怀里或许暗藏涂了毒的利刃也说不定。



罗伦斯当然知道男子所说的「一定」,不单只是用来强调说话语气而已。



信件之所以封上了蜡封,想必是为了不想让伊弗起疑。



也就是说,信件里写了基曼等人的结论。



「我知道了。我一定做到。」



手下只是手下,没必要思考事情。



听到罗伦斯的回答后,跑腿男子看似满意地点了点头。



直到罗伦斯步出酒吧,男子都还一直注视著罗伦斯。



或许是会议即将结束,所以男子的工作也告了一个段落吧。



罗伦斯来到人潮依旧拥挤的街上后,抬头仰望乌云密布、只有一角清澈的天空,在心中暗暗嘀咕:



「还是说他是在怀疑我?」



罗伦斯忍不住笑了出来,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笑。



「明日清晨运出一角鲸,假装进行正式程序。接著在船上连同载了一角鲸的船只,一起交换土地所有权转让书。交换后,看你要滚到哪里去都行。鲁德.基曼。」



罗伦斯心想最后那句话应该是在开玩笑。伊弗读完信件内容后,毫不犹豫地把信纸递给罗伦斯看。



罗伦斯看了后,发现信上确实写著伊弗所说的内容,也有基曼的签名。



如果伊弗拿著这封信前往洋行,基曼就会顿时失去立足之地。



基曼会交给罗伦斯这封信,就表示基曼信得过伊弗。



罗伦斯不知道有什么根据让基曼如此有自信。



基曼当然不可能无条件相信伊弗。他会这么有自信,一定是因为就算这封信公诸于世,他也已经做好了防范。



「真是单纯又幼稚的交货方式。你觉得怎样?」



「如果发现有危险,只要翻了整艘船就能模糊事情焦点,所以也不算是个太烂的方法才对。」



罗伦斯的感想与赫萝告诉过他的方法如出一辙。伊弗听了挑起一边眉毛,看似开心地嘀咕了句:「原来如此。」



「所以,针对这封信,我只要这么回覆就好了吗?」



伊弗一边说话,一边像在排遣无聊似的在羊皮纸上写字。



那羊皮纸经过仔细的去毛处理,表面磨得相当平整,实在不是能够让一介商人抱著消遣之心下笔的高级品。这种羊皮纸应该是给一脸肃穆的修道士,在庄严的石造修道院里,抄录记载了神明睿智的书籍。而伊弗用著不输给修道士的工整字迹,写下了内容骇人的文章。



「了解。那么,为了交货,敝方船上会有我伊弗.波伦。至于贵方船上会有传说中的神兽,以及……」



伊弗看向了罗伦斯。



「克拉福.罗伦斯。」



虽然罗伦斯没有回答,但伊弗看起来也不怎么在乎。



伊弗在信末流利地签了名后,随随便便地把羊皮纸丢向正在搅拌蜡的老人。



只要将羊皮纸封上红色蜡封,再用马毛绑起来,回函就大功告成了。



接下来,罗伦斯肯定会搭上交货船。



「我没有答覆你耶。」



或许是工作已经告了一个段落,房门外隐约传来两名把风男子的笑声。



听说两名男子当初被判了死刑,但伊弗救了他们。



伊弗让人钦佩的地方是,她为了取得两名男子的信赖,把自己的计画都告诉了他们,并且得到了他们的协助。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罗伦斯能够带著现在的表情站在这里。



粗汉们并不似外表那般愚蠢。



「答覆?你有时候会说一些很奇怪的话耶。像我们这种爱说谎的商人,出口的话语能有多少价值呢?」



听到伊弗以乐不可支的语调这么说,罗伦斯实在难掩苦笑。



当然了,对商人来说,表情这东西也没有什么意义。



罗伦斯保持著苦笑,脸上表情动也不动。



「做生意就是一种危险的行为。只有神明能够识破对方在想什么,但神明什么都不要;会进行交易的,都是充满欲望的人类。而相信充满欲望的人类,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事了。我写了信要回覆基曼,而你负责送信。不管是要祈祷,还是威胁,都只能等待才可能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我已经用尽了所有手段。所以,我只能把这封信交给你。」



伊弗从老人手中收下信件后,毫不犹豫地递向罗伦斯。



说这封信将决定伊弗的命运,一点也不夸张,伊弗却如此乾脆地准备把这封信交给他人。



与其说伊弗这样很有勇气,不如说她不执著于自己的性命。



──如果事情没有顺利成功,就表示自己的人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只有这点价值的人生,根本没必要存在。



这是一个以不怕死闻名的英雄说过的话。罗伦斯一边想起这段话,一边收下伊弗的信件。



「基曼肯定会照这封信的内容去做才对。万一他否定我的要求,打算让你跟你以外的人上船,我这边为了自保,也必须让其他人上船。只要有一方怀疑起另一方,战斗准备的连锁效应就会一直持续下去。所以……」



伊弗说到一半停顿下来,只把递信给罗伦斯的那只手放在书桌上,然后她闭起眼睛,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



──我当然也会紧张。



伊弗的举动就像是在这么说。



「所以,我们下次见面会是在四下无人、朝雾弥漫的河川上。」



大家都说伊弗是罗姆河之狼,现在的她看起来,确实与赫萝有相似之处。



伊弗放在书桌上的手,映入罗伦斯的眼帘。



她像是希望人家握住她的手,却又将这股想法藏于内心深处,就像她很想相信对方,却无法相信的感觉。



「方便提一件事情吗?」



听到罗伦斯开口说话,伊弗的手抽动了一下。



「什么?」



「我还有伙伴耶。」



在河川上交货之际,如果罗伦斯背叛了公会,他与伊弗可以连同一角鲸一起转乘在某处接驳的船只,然后就这样出远洋。



这时如果还想迎接留在陆地上的赫萝与寇尔,可是难如登天。



基曼会选择如此单纯的计画,原因之一就在于他把赫萝与寇尔当成人质。



伊弗的表情没变,她静静抽回书桌上的手。



「我也有阿洛德。」



伊弗的这句话贯穿了罗伦斯的心脏。



「好了,我已经把信交给你了。快去吧。」



伊弗露出嫌麻烦的表情说完,便挥了挥手要罗伦斯离开。



此时要是忤逆她,或许伊弗就会大发雷霆吧。



──我也有阿洛德。



伊弗的这句话隐藏著重大的决心。



如果伊弗所言不虚,那么阿洛德对伊弗而言,想必是个非常重要、用金钱都难以交换的重要存在。



罗伦斯因为知道赫萝的真实模样以及真实力量,所以不觉得害怕。别说是保护自家人的性命安全,赫萝甚至有办法救出阿洛德。



然而,伊弗在罗伦斯面前表现出了愿意承受这般危险的决心。



她根本不知道赫萝的力量。



伊弗与阿洛德一起从雷诺斯带著皮草来到凯尔贝,还愿意帮阿洛德负担盘缠。对于自己如此信赖的阿洛德,伊弗甚至做好了舍弃他的心理准备。



罗伦斯不禁觉得伊弗对他的信赖更甚阿洛德。



不过,事实当然没有这么愚蠢。



想必伊弗真的为了自己的利益,打算舍弃一切,并且有著「只要是碰触得到的东西,全部要换成金钱」的坚定决心。这样的解释会比罗伦斯方才的想法贴近事实许多。



但古老神话里,就有一个渴望能点石成金的愚蠢神明,结果却因为没有食物吃,落得饿死的下场。



伊弗的话语之所以会让罗伦斯感到冲击,只有一个原因。



她打算走的,是一条无可救赎之路。罗伦斯看了她的模样,不禁自问:我有办法舍弃这样的她吗?



伊弗都愿意舍弃阿洛德了,她一定会在船上杀了罗伦斯,或是找机会再次背叛罗伦斯。



如果伊弗这么做后会露出笑容,那也就算了。



重点是罗伦斯想像不出来。



他实在不认为伊弗会展露笑脸。



是因为同情伊弗吗?



罗伦斯如此自问,但找不到答案。



是自己想太多吗?



这个可能性很大。



可是,世上几乎所有的事都是自己想太多所造成的。



世上有太多人甚至怀疑神明的存在。



那么,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怎么做才能够一手抓住自己的利益,同时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抓住伊弗的手?



罗伦斯激动地自问,并在酒吧里信件交给跑腿男子。



「你的任务结束了。任务很辛苦吧,辛苦你了。老大说等回到旅馆后,会说明接下来的事情。」



跑腿男子说完,拍了拍罗伦斯的肩膀便离开了。



罗伦斯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跑腿男子会错了什么意。



会议似乎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便结束了。当罗伦斯步伐蹒跚地走过黄金之泉时,发现已经有奚奚落落的人们在那里兴高采烈地谈天。黄金之泉旁已准备好了晚间使用的篝火,想要让自己显得更有威严,而高高挺起胸膛的士兵们,一副像在守护神圣王座似的模样,站在供会议使用的桌子前方。



如果把这场会议形容成一场围绕著金钱、权威以及名誉的宴会,听起来或许威风,如果当成故事来描述,也有足够的丰富内容。



然而,实际在这里参加会议的人们却是多么地悲惨且卑贱。



原来神明不赞赏商人,真的确有其因。



天空开始染上暗红色,远方可见不知是乌鸦,还是海鸟的影子。



罗伦斯一直以为做生意赚钱,会是更优雅且高贵的行为。



他一边眺望一盏一盏点亮的灯光,一边在从三角洲南下南凯尔贝的河川上,随著渡船晃动。



伊弗绝对不可能回头,而基曼也不可能拟出不够周密的计画。



基曼最害怕遇到的状况,是拿到假的土地所有权转让书,而且一角鲸被带走。这样的结果会比计画败露更加悲惨。



到时候的状况就不是自己抢先他人一步,事态就会好转那么简单。



整个计画就像揉了再揉、完全膨胀起来的酵母面包一样,现在已经放进了窑里,就等著烘烤完成了。



这么一来,罗伦斯不是选择向神明祈祷,就只能选择逃跑。



既然事到如今不可能说服伊弗和基曼,他就只能努力思考这个计画的陷阱,到底会巧妙地设在何处。



渡船抵达了栈桥,罗伦斯随著四周人群移动,踏上陆地。



四周多是前去三角洲参观会议的商人们,他们随意畅谈,还开心地笑个不停。



罗伦斯不禁觉得这些商人们很吵,但也知道自己是迁怒于他们。



即便如此,彷佛抓住绝不可能抓得到的云朵似的虚幻感觉,还是让罗伦斯吐气时涌上一股想要大叫的冲动。



一个脚步摇摇晃晃的商人撞上了罗伦斯。



就在罗伦斯忍不住握住拳头,准备打下去的瞬间,他的目光被吸往某处。



「喂……干嘛撞人啊……」



罗伦斯根本没有把眼神迷茫、不讲道理的醉汉看在眼中。



他的目光集中在醉汉后方。



渡船一艘接著一艘抵达栈桥,在接二连三地慢慢走下船的人群之中,罗伦斯看见站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面向罗伦斯,缠绕在其脸上的头巾底下,投来罗伦斯从不曾看过的眼神。



「喂!你到底听到没──」



「抱歉。」



罗伦斯的视线直直盯著那位下船者,他随手将一枚略为泛黑的银币塞给醉汉,便迈步走去。



罗伦斯不明白,这名人物为什么在会议结束的这个时间会来到南凯尔贝。



而且,光是看见那人站在前方的身影,就能够感觉到她已被逼得走投无路。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罗伦斯要出声说话时──



「大事不妙。」



头巾底下传来比平常更加沙哑的声音。



「我已经……不行了……可是,至少要让你……」



「唔!」



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话后,伊弗的膝盖就快瘫软下来。



罗伦斯慌张地抱住伊弗后,立刻又忍不住缩回了手,但罗伦斯这不是在开她玩笑。



而是因为伊弗的身躯轻得教人害怕,而且身体发烫。



伊弗在头巾底下反覆著短促的微弱呼吸,额头上浮现大颗的汗珠。



只有右手还牢牢握住一张羊皮纸。



「发生什么事了?到底怎么了?」



几乎整个人靠在罗伦斯身上的伊弗一边咬住下嘴唇,一边拚命用眼神想要传达什么。



罗伦斯心想一定发生了很重大的事情。



他把视线移向伊弗的右手。



看著伊弗握在手上的羊皮纸。



羊皮纸上一定写了让伊弗受到如此打击的重要事项。



「这边太醒目了。我们先找个小巷子──」



罗伦斯说著扶起伊弗,开始迈出步伐。



这时,教会的钟塔响起了高亢的钟声。往来港口的人们纷纷停下脚步,一齐朝向教会钟塔望去,跟著交握双手各自做起祈祷。



在钟声「叮──咚──」的响声之下,罗伦斯搀扶著伊弗穿过人群走去。



希望这至少会是神明的旨意。



罗伦斯抱著这般心情拨开人群,眼看著就要钻进小巷子。



就在钟声带著嘹亮余韵停下的瞬间,罗伦斯突然停下了脚步。



彷佛神明的庇佑在这瞬间消失了一样。



「您要去哪里呢?」



罗伦斯也不是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可能性。



毕竟这里是人潮聚集的港口。



此刻正好是会议刚结束的时间,不断有人从三角洲回到这里。



然而,这应该不完全是偶然。因为跑腿男子就站在基曼身边。



跑腿男子那「不论在多么拥挤的人潮之中,也能够把信件确实送到主人手中」的犀利目光,想必很轻易地就发现了伊弗的身影。



罗伦斯在动脑思考之前,先转动视线环视四周。



现在要带著伊弗逃跑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朋友身体不适,所以我想带她回旅馆。」



「原来如此。」



基曼露出可掬的笑容,一副真的就打算这么结束闲聊的模样。



然而,他身旁的跑腿男子,以及看似手下的另一名男子却静静地踏出步伐。



「能够在这里遇到你,看来我真的很幸运。」



罗伦斯一摆出保护伊弗的姿势,两名男子就变换了身体重心。



对罗伦斯而言,遭到盗贼袭击并不稀奇。



两名男子彷佛随时都会扑上来,他们的姿势就像猛兽一样。



怎么处理好呢?



罗伦斯如此自问。



不管怎样,被基曼认为自己与伊弗搭上线都不是上策。而且在这个时间点,基曼应该还无法确信罗伦斯已经打算与伊弗合作。



这么一来,罗伦斯就可以赌上这个可能性,选择乖乖交出伊弗。



这当然是一种选择,只是罗伦斯真的做得到吗?



尽管脸上猛冒汗,已经筋疲力尽的伊弗还是在罗伦斯身下,努力地想要传达些什么。



而且,面对听到基曼的话语而缩起身子的伊弗,罗伦斯真的有办法舍弃她吗?



「不是的,我是……」



「……你手上拿的果然是信件啊。寄件人是泰德.雷诺兹没错吧?」



伊弗虚弱地摇了摇头。



基曼的用字遣词从商人的层级转变为贵族阶级,就和他过去几次开玩笑时一模一样。



即便如此,罗伦斯的脑子却塞满了其他思绪。



雷诺兹寄来的信?



「等会儿就好好听你说明吧。不过,我没有太多时间就是了。」



基曼一边说道,一边轻轻挥了挥手。两名男子随即很轻易地从罗伦斯怀里拉走伊弗。



什么也没想的罗伦斯下意识地伸出手,但立刻停止了动作。因为紧贴在罗伦斯身旁的跑腿男子,正用小刀抵著他的侧腰。



「这只狼打算陷害我们,而且陷阱挖得相当深。」



笑脸时而会是用来表现愤怒的表情。



基曼是从事远距离贸易的商人。当他的脸上浮现这种表情时,被带下去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



基曼一边目送伊弗,一边以有些像是在赞赏劲敌的语调说:



「我当然有想过事情可能会演变成这样,只是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形式。」



「不是的……我根本没打算把一角鲸卖给雷诺兹──」



据说绑匪懂得好几种不可思议的抱人方法。



明明看得出伊弗很想从绑匪怀里逃脱,但从旁看去,却像绑匪在照顾喝得烂醉的人一样。



被摀住嘴巴的伊弗剧烈地转动著视线。



「罗伦斯先生……」



就在伊弗被男子们带走、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之中时,基曼看向罗伦斯说:



「事情要是传了出去,您一定会后悔喔。」



这想必是基曼一流的玩笑话。



但他接下来的话语却冷漠得令人害怕。



「因为我也非常地拚命。」



然后,基曼像是追著逐渐被人群吞没的伊弗而去似的,消失在杂沓人群之中。



当罗伦斯察觉时,拿小刀抵著他的跑腿男子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他一人在原地。



即便如此,为了把最后目睹的光景深深烙印在心中,罗伦斯还是有好一会儿没有移动身子。



在一片有如异形生物般不断蠕动的人海里,有一只抱著赌上最后一丝希望的手伸了出来。



罗伦斯没能够握住那只手。



即使在仅由百枚金币形成的大海中游泳,也会在一瞬之间溺毙。



如果是在由一角鲸──由这项超乎想像的高价商品所形成的漩涡之中行走,想必连圣职者也会铁青著脸,不敢说出他们一旦失足,将会掉进什么样的地方。



伊弗最后还是没有踩稳脚步。



她走过一条又一条的钢索,但最后还是失了足。



基曼的话语在罗伦斯耳里不停回荡。



──事情要是传了出去,您一定会后悔喔。因为我也非常地拚命。



基曼会说出这种话,就表示计画在某处出了关键性的破绽。



罗伦斯思索著泰德.雷诺兹的名字、伊弗表示不打算把一角鲸卖给雷诺兹的话语。



还有,被留在原地的自己。



罗伦斯不知道基曼是认为自己没有得到什么重要情报,还是认为自己只是被伊弗操纵的人偶。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对基曼等人而言,罗伦斯似乎真的只是个情报传达员。



罗伦斯叹了口气,跟著突然感到一阵反胃。他急忙冲进原本打算与伊弗一起逃进去的小巷子,用力吐出了胃里的一切。



罗伦斯并非感到无力。



而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强烈自我厌恶感,让他无法忍受。



罗伦斯内心其实松了一大口气。



对于自己没有被基曼带走的事实,他不禁松了口气。



他在赫萝面前说了大话,自以为能够压倒基曼,接著经历与伊弗的互动。尽管经过这一连串的过程,罗伦斯还是认为,在这次骚动的最后,还是能够靠著自己的力量改变局势。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现在会是这副德性。



如果只是遭到无力感攻击,还有办法重新站起来。



因为商人永远都会为了追求自己没握在手中的东西,而勇往直前。



尽管已经吐到没有东西可吐,罗伦斯还是吐了好几次,最后吐了口口水。



罗伦斯曾经救过赫萝,也度过了好几次难关。



倘若这只是让罗伦斯得到毫无根据的自信,状况或许没有那么糟。但现在的状况是,只要掀开罗伦斯那张一层薄弱的自信,就会发现内部比以前更加腐败。



罗伦斯感觉到视线变得模糊,但原因绝不止于呕吐的感觉太痛苦。



伊弗的行动不一致。



其计画因为雷诺兹寄来的信件而露出破绽时,为了至少能够让罗伦斯逃过一劫,伊弗不顾危险地来到南凯尔贝通知罗伦斯。



这么一来,就表示伊弗没有只把罗伦斯当成一颗普通的棋子看。



伊弗会邀罗伦斯一起背叛,也可能不是为了得到一角鲸,而是为了其他什么事情。



明明是这样,看见只有伊弗被带走,罗伦斯却不禁松了口气。



这件事情比任何事情都能够让罗伦斯深刻感受到──



──我不是勇气十足的主角。



「可恶!」



罗伦斯边骂边打了石墙一拳。



如果是亏钱或是赚钱,只要自己愿意接受或放弃,就能够解决事情。



然而,如果这样的事情还牵扯上别人,就没那么好解决了。罗伦斯承认以旅行商人为业,独自坐在马车上的一人之旅确实很孤独。但是,他也理解旅行商人只需要担心自己的好处。



照理说,只要有意愿,旅行商人也能在经过的城镇里组织家庭。罗伦斯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或是说没能够这么做,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胆小的烂好人。



所谓行商,是指相遇与别离的永无止尽之旅。



如果会期待在下一个城镇能够看到更好的商品,怎么可能只满足于眼前的商品呢?



罗伦斯心中一直抱著这种想法,而他也终于碰上了名为赫萝的珍贵商品,还为她砸下了大笔金钱。



只是,就算这样,罗伦斯还是没办法把「只要赫萝平安无事,一切都好」这话说出口。



如果说旅行商人受了诅咒,其实是一种藉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能用金钱划清界线。如果罗伦斯能够用金钱衡量一切,被夹在伊弗与基曼之间时,内心就不会那么地动摇不安。



因为在整个一角鲸掀起的骚动之中,罗伦斯一生能够赚到的钱,根本就如尘埃般没有什么价值可言。



正因为如此,罗伦斯才会告诉自己:比金钱更重要的人际关系,是比金钱更难以得到的高贵之物。而他也以此为理由,试图远离人际关系。



罗伦斯的马车货台上总是载著一定的货物量,他的内心也一样。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肚量有多深。



罗伦斯用拳头顶著石墙挺起身子,仰望染上一片紫色的天空,擦去眼泪。



只要能够当个笨蛋,抱著「只要有赫萝在,什么都不怕」的想法,无论遇到再难的问题,永远都能迎刃而解。



然而,永远会有其他想法闯进罗伦斯内心,甚至会把他认为很重要的想法给挤出去。



这种事情对于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商人来说,或许很正常,而对于没有修道士那种钢铁般意志的凡人来说,或许也是无力改变的事情。



为了不让内心的想法过多而满出来,也为了不让重要想法被挤出来,这趟旅行一路走得慌张失措。即便如此,这趟旅行还是比无风无浪的一人行商之旅有趣太多。



没错,一路上很有趣,真的很有趣。



那不是只能一边望著马儿的屁股,一边不停绕著固定行商路线走的旅行。



罗伦斯再次吐出残留在嘴里的苦酸味,然后粗鲁地擦拭嘴角。



尽管必须啜饮泥泞、在地上四处爬行,还是会把装载货物全部运送到下一个城镇,这才是所谓的旅行商人。



旅行商人绝对不能把货物拋下。



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不能这么做。



「既然这样……」



罗伦斯喃喃说道,硬是转动起停止思考的脑袋。



对于亲眼看见伊弗被抓走的事实,应该要感到幸运。基曼会采取如此鲁莽的手段,就表示事态相当地紧迫。这么一来,基曼就无法建起太过复杂的结构。



以长远的观点与多数人进行事前交涉;采取所有可能的方法,回避可能发生的危险以拟定策略;罗伦斯并不熟悉这样的战斗方法,但如果是换成买卖眼前的商品,就会是他的擅长领域了。



罗伦斯也有赢得胜利的机会。



一定有。



罗伦斯在心中嘀咕说:「而且……」



只有外来之客才能够冷静地旁观,眺望著城里进行的商品交易。他抓住了这样的心态,暗自呢喃:



──而且,我不是一个人──



罗伦斯没打算询问旅伴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来到这里。



因为罗伦斯知道旅伴不可能一直乖乖待在旅馆,而且在事态不明的状况下,在有人潮聚集的地方竖耳倾听是最正常的对策,港口正是这么做的最佳场所。



而且,两名旅伴的目光之犀利,可说是无人能出其右。



其中一名旅伴,有著就是世界尽头掉了一根针,也听得见的狼耳朵。她就靠在不远处的石墙上,看似不悦地把双手交叉在胸前。



她一定目睹了一切。



就算没有目睹,想必也能轻而易举地洞悉一切。



罗伦斯露出苦笑,然后耸了耸肩。



彷佛只要藉由这样的举动,就能够让他恢复得跟平常一样似的。



「咱只能提供智慧。」



赫萝用兜帽藏著脸,只稍微露出下巴说道。



「这样就足够了。」



「为了救其他雌性,汝到底想要借咱的智慧几次啊?」



赫萝之所以丢出如此直接的话语,是因为现在的状况已经紧急到不能拐弯抹角地说话了吗?



还是赫萝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呢?



罗伦斯笑了出来。



他很自然地笑著回答说:



「不过,我只会跟你一起旅行。」



虽然赫萝没有回答,而是轻轻地从墙上弹起身子,然后扭动脖子发出喀喀声响。



赫萝一副像是听到难为情的话语而难以忍受的样子,但如果罗伦斯把她的心事说出口,肯定会被她一口吃进肚子里。



「咱让寇尔小鬼跟踪那些家伙去了。」



「你在港口竖耳倾听的结果怎样?」



「不知道。不过,在汝上陆之前,有一些家伙开始动摇了起来。因为咱就待在那家面包店三楼观察状况,所以看得再清楚不过了。」



这么一来,就表示现在感到不安的,不是只有基曼或伊弗等极少部分的人。



因为发生了什么更巨大的变化,所以基曼等人的偷渡船也受到了影响。



伊弗被带走之际,说过她根本没有要把一角鲸卖给雷诺兹的打算。



这么一来,就表示伊弗握在手上的,是雷诺兹写来试探意向的信件。如果不把这个事实局限于与基曼与伊弗的密约衔接上,而是以更宽广的视野来看,会是什么状况呢?



雷诺兹理应站在北凯尔贝地主们的阵营,在这之下会发生什么巨大变化,其可能性相当有限。



难道是雷诺兹打算从表里两方的手中同时购买一角鲸?



「我想那应该是因为北凯尔贝的人正准备买下一角鲸的缘故。」



「嗯……」



「可是,光是这样并不足以让基曼变得慌张,也没办法解释伊弗为何冒险来见我。应该是发生了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事情,事态才会变成如此。」



赫萝拉起罗伦斯的手走了出去,然后开口说:



「毕竟北边是个贫困的城镇吶,所以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北边会有钱。」



「没错。而且,这次行动的中心人物还是那个雷诺兹。」



雷诺兹藉由装了铜币的箱子数量掩人耳目来赚取小钱,像他这样的人物不可能筹到那么大笔资金。



「自己没有的东西,总必须向人家借。」



「一点也没错。如果雷诺兹真的打算买下一角鲸,就表示他向某处调度了资金回来。啊,对啊。所以基曼和伊弗才会那样阵脚大乱。」



这时赫萝总算愿意从兜帽底下露出眼睛。



赫萝的眉间还留著一道浅浅的皱纹。



如果赫萝真的目睹了罗伦斯从在南凯尔贝上岸、与伊弗见面,以及面对基曼的始末,那她肯定一直皱著眉头。



罗伦斯告诉自己在一切事情都解决后,也要像赫萝帮寇尔放松脸部肌肉那样,帮赫萝抚平眉间的皱纹。



「金钱和权力是最要好的朋友。这次的一角鲸交易如果扯进了某处的权贵,整件事情会瞬间变得很复杂。你懂吗?」



这是古今中外不变的道理。



赫萝一脸想说「不准试探咱」的模样嘟起嘴巴,然后回答说:



「……毕竟汝等人类在饭馆点了饭菜,却等不到饭菜送来时,只会要求退钱而已吶。」



不愧是赫萝,脑筋转得相当快。



罗伦斯回想起伊弗被强行带走的场面。



正因为事态演变成无法只靠帐簿上的数字来计算损益,所以伊弗才会被强行带走。



「点了餐点却没有送来时,那些家伙的作法是会要店家用金钱和鲜血来赔偿。这么一来……如果这样的假设是正确的,基曼只可能把伊弗带去一个地方。」



面对权力,就要以权力来对抗。



雷诺兹之所以会向伊弗表示要买一角鲸,想必是因为他推算出基曼与伊弗暗地里搭上了线。



如果真是如此,台面上的力量何时会对基曼等人展开攻击,谁也不知道。



这种时候如果只雇用一、两个流氓待在身边,只会带来反效果。



这回换成罗伦斯拉起赫萝的手,往反方向跑了起来。



赫萝想必与寇尔约了在某处会合,但如果罗伦斯的推测没错,就只会有一个目的地。



罗伦斯拨开杂沓人群往前进,没多久后便抵达了目的地。



比起昨天前来时,这里的卫兵变得更多了。



就彷佛为了发生不测时而做准备似的。



「教会?」



赫萝才这么嘀咕完,目光立即被吸引到某处。赫萝的视线前方,站著一脸惊讶的寇尔。



「请、请问,您们怎么会来这里?」



把破外套盖在头上,扮著乞丐的寇尔开口问道。



罗伦斯确信了自己的预测是正确的。



「基曼他们在里面吧?无论如何,为了救出伊弗,总得跟她见一次面,了解状况才行。你觉得要怎么进攻比较好?」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后,赫萝露出尖牙,满脸欢欣地笑了笑。



「有什么事?」



罗伦斯爬上教会的石阶,来到入口处时,两名士兵交叉起长枪挡住去路。



他带著与赫萝换了衣服的寇尔,展露笑脸说:



「我有事情想找罗恩商业公会的鲁德.基曼先生。」



虽然这是一句神明赐与的魔法话语,但同一张王座上,不见得永远坐著同一位神明。



两名士兵的反应与昨天不一样。其中一名士兵一脸严肃地打开大门走了进去,而留在原地的士兵则是毫不客气地朝著罗伦斯伸出长枪。



赫萝的提案极其单纯。让人感到意外的是,罗伦斯身旁只见寇尔,却不见赫萝的身影。



「……进去吧。」



没多久走进教会的士兵走了出来,对罗伦斯简洁地说道。



罗伦斯对著暂时收起长枪的士兵露出笑脸打招呼,从士兵打开的一小道门缝滑进了教会里。



等到寇尔也走进教会后,士兵立刻关上大门,并再次伸出长枪。



「……」



士兵应该是要两人前进的意思。



罗伦斯迈开脚步,在后方的长枪催促下,走在围绕著圣堂的回廊上。



教会里安静得教人害怕,彷佛连烛火晃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在教会挑高的天花板、墙壁和柱子顶端的所有雕刻,都是极其费工的完美作品。



然而,这些雕刻全是在告诉世人世间有多么可怕的异界妖魔,这或许是一种预兆也说不定。



来到回廊上的其中一间房间前面时,士兵发出指示说:「停下。」



这间房间或许平常是仓库,士兵敲了敲朴素简陋的木门后,木门静静地打了开来。



先前遇到的跑腿男子从门后探出头来。



他认出罗伦斯后,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我有事情想跟基曼先生说。」



罗伦斯刻意露出最完美的笑容说道。



因为罗伦斯知道,对方觉得他不过是一介旅行商人,所以他故意这么刺激对方。



赫萝提出的单纯提案就是要这么做,才会有效果。



「你不知道我们是特地饶了你一命吗?」



威胁一个人的时候,要像蛇突然从草丛之中窜出来袭击般出奇不意,才能够发挥威胁的真正效果。



如果看得出对方准备威胁自己,罗伦斯当然有办法应付。



「因为做生意就是要去捡火中的栗子啊。」



听到罗伦斯这么回答的瞬间,男子脸色大变,迅速抓向罗伦斯的胸口。



如果知道对方会伸出手,当然就不会感到惊讶。



罗伦斯在男子抓住他胸口的同时,往后缩起身子,利用这股力道反抓男子的胸口,把男子拉出了房间。



「您不知道我是特地前来交涉的吗?」



罗伦斯依然挂著笑脸说道。原本看呆了的士兵,在急忙准备拉开罗伦斯与男子时,传来了另一人的声音:



「请问有何贵事?」



听到声音后,罗伦斯松开了男子的胸口,对方也几乎在同时做出同样动作。



那显得沉稳的声音、有气质的用字遣词,非常适合教会的庄严气氛,也不禁让人觉得实在有些讽刺。



尽管风度依旧翩翩,发型却显得有些凌乱的基曼,就站在房门口。



「我想跟朋友说说话。」



「您说话真是开门见山。您认为我会允许吗?」



跑腿男子迅速地站在主人身边,目光阴沉地瞪著罗伦斯。



虽然罗伦斯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好打斗的准备,但看见身旁的寇尔不服输地挺起胸膛,自己也从中得到了勇气。



「我知道不可能轻易跟朋友说到话。」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呢?我现在没有时间与您闲话家常。幸好这所教会有好几间房间……」



说著,基曼投来冷漠的视线。



寡难敌众。



然而,基曼会威胁得如此直接,证明了其情况相当紧迫。



「那当然了。只是,没想到您会以为我没做任何准备就前来。」



「嗯?」



「不对,应该这么说吧。我还以为抓了我会很麻烦,所以基曼先生才会放过我一马。」



基曼端正的五官堆起了皱纹。



罗伦斯继续追击道:



「毕竟伊弗小姐为了拉拢我,给了我很多方便。她也提供了协助,让我能够保住自身性命。好比说……」



罗伦斯刻意咳了一声,才继续说:



「好比说,把您签了名的羊皮纸卖给我之类的。」



虽然跑腿男子打算采取行动,但基曼用手势制止了他。



基曼只扬起右嘴角,露出只有半张脸在笑的诡异笑脸。



「我现在仔细一看,才发现您的同伴不是那位女性啊。」



「因为她的动作最敏捷。而且,如果只是在怀里放几张羊皮纸,就是少女也搬得动。」



「……」



与伊弗勾结的事要是被公诸于世,基曼会很难堪。



就算基曼事先采取了什么防范措施,一旦事态变得混乱,也无法确定那些措施是否能够正常运作。



基曼应该不愿意让自己承受更多的风险。



而且,就算让罗伦斯与伊弗见面,也没什么大不了。基曼应该会如此判断才对。



「我知道了。」



听到基曼的话语,跑腿男子看向主人。



「带两位去吧。」



听到主人这么说,尽管咬著嘴唇,跑腿男子还是点了点头。他的忠诚心确实值得敬佩。虽然跑腿男子同时朝向罗伦斯投来充满怨恨的一瞥,但走在街上时,真正让人害怕的是无主的野狗,而不是受过训练的凶猛看门狗。



「如果您掌握到能够为我带来利益的情报,我愿意出个合理的价格。」



基曼毕竟也是个商人。



罗伦斯转过头看著基曼,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这边。」



跑腿男子带领罗伦斯两人,来到位于回廊上、通往地下室的阶梯。



地下室可能是藏宝库,也可能是站在最前线与异教徒战斗时留下的遗迹。



慢慢走下黑暗又潮湿的阶梯后,一行人遇上了一扇铁门。



男子用了奇怪的方式敲门后,房内传来开锁的声音。



跑腿男子没有伸手开门,便转过身子对著罗伦斯说:



「你别以为自己逃得掉。」



「我知道。」



听到罗伦斯油嘴滑舌地答道,男子咬紧牙根发出「嘎吱」一声。



罗伦斯自己打开房门,走进屋内。



当寇尔跟著走进来并缓缓关上房门时,似乎也掌握了屋内有哪些人,以及现在是什么状况。



在晃动的烛光照明下,伊弗就像个被绑架的公主一样,坐在地下室的麦杆上,一副彷佛在说「你这玩笑开得太妙了」的模样皱著脸,并露齿而笑。



在隔了一小段时间后,伊弗似乎镇静了许多。



伊弗脸上的别扭笑容,或许是她掩饰难为情时特有的表情。



「我来向你打听事情。」



「你……想听什么样的玩笑?」



罗伦斯把短剑递给负责监视的男子后,男子便开始检查罗伦斯与寇尔身上有没有武器。



在这之间,罗伦斯毫不客气地环视房内一圈后,发现这里以前果然是地下仓库。



现在仓库内的物品稍微做过整理,空出来的位置铺了麦杆,也放了棉被,还准备了水和食物,而且伊弗的双手也没有被绑在身后。



因为原以为会看到惨不忍睹的景象,所以眼前的光景让罗伦斯直率地松了口气。



伊弗依旧美丽。



想要逼人招供,并非只能够使用像鞭子或棍棒这类的道具。



「旅行商人到了新的城镇,一定会先收集情报。」



「原来如此。真是难得,那男人竟然会放你们穿过城门……啊,你旁边是小鬼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关于用人的智慧,想必伊弗是一路亲身学习过来。



她似乎一下子就理解了罗伦斯用了什么手段,才能来到这间地下室。



「等你要去接独自等你回去的那个女孩时,如果只带著花束,恐怕会不够喔。」



「……上次我就被她打了脸颊。」



「哈哈……她看起确实很强悍的样子。」



如果是在阳光洒落的屋檐下这样闲话家常,肯定会是相当美好的假日。



然而,很遗憾地,罗伦斯身边有个男子一直盯著他看,腰上还挂著出鞘的长剑。



跑腿男子想必在门外监视,而基曼说不定也在偷听。



「不过,看到你目前还不用一小口一小口吃面包,我真是松了一口气。」



「哼,基曼没那个胆量敢伤害我。雷诺兹他一贫如洗,所以一定是哪个有钱人愿意支援北凯尔贝。如果说到这一带的有钱人,大概只有就那几个人吧。这么一来,基曼就掌握不到这个援助者跟我会有什么关系。所以,他顶多只敢骂我几句而已。」



伊弗带刺的话语,肯定是说给腰上挂著长剑的男子听。



不过,以伊弗的个性来说,如果当真认为对方是个不足挂齿的对手,想必连这种话都懒得说吧。就这点看来,水和食物或许是身旁这名男子的体贴表现也说不定。



「不过,我也跟基曼说了很多遍,雷诺兹会寄信给我,真的让我有种从高处摔下、被同伴孤立的感觉。雷诺兹或许是想拿勾结基曼这点来利用我吧……毕竟我有太多地方可以利用了。」



伊弗明明没有改变语调,却散发出完全不同的气氛。



罗伦斯彷佛可以听见寇尔屏息的声音。



「雷诺兹背后果真有富裕的强豪在支持吗?」



「这也是基曼在怀疑的事情吧。毕竟雷诺兹虽然在北凯尔贝做著最有赚头的买卖,但也还是那个样子,所以不太可能有认识的北凯尔贝人持有资金。当然了,如果雷诺兹是靠著某人的智慧,明明没有钱,却下单购买,那就有可能了。」



「他的目的呢?」



伊弗露出了整排的牙齿,笑著说:



「为了从暗中参与一角鲸交易的家伙,也就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手中卷走金钱啊。」



罗伦斯脸上之所以浮现笑容,是因为深刻体会到,世上真的有人会去思考各式各样的点子。



「他的意思就是,如果不想让拚命筹画的孤注一掷遭到破坏,就乖乖付钱。」



「反正北凯尔贝一定是非输不可了。所以,就算有人提议说要捞一些利益,也算是无可厚非吧。一定也有一些家伙使出虽是胡作非为,但能够让周遭的人不得不接受的妙计才对。大家一定会惊慌不已地乖乖付钱吧。不过,会想出擅自卖掉一角鲸这种大胆计画的,应该只有我们吧。」



从基曼能够立刻借到教会这间地下室,并且把伊弗软禁在这里的行动,就能明白这大胆过了头的计画,究竟安排得有多细腻。



他一定也花费了相当多的金钱。



与其让这一切的努力付诸流水,不如捧著钱,要求雷诺兹打消购买念头还好一些。



「不过,基曼会把我关在这里,就表示雷诺兹明明没有钱,却说要订购一角鲸的可能性很低。基曼最害怕的,就是我被北凯尔贝的权力者拉拢。他一定是认为雷诺兹背后有掌权者在撑腰的可能性极高,才会把我关起来。我……我会特地跑来见你,也是因为关于这个幕后主使者,我想到的可能人选实在太多了。」



从凯尔贝搭船,必须要花上半天时间,才能抵达海峡另一端的温菲尔王国,而伊弗是来自这个王国的前贵族。



如果要在羊皮纸上一一列出过去与伊弗有过关联的权力者,肯定会画出一张让纸面变得全黑的关系图。



如果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权力者总是不肯采取行动,但一旦有了理由,他们什么都会做。像是一角鲸交易的秘密约定,正是他们的最佳目标。



而且,如果藉由把伊弗一人塑造成坏人的手段,就能让自己更加胡作非为、有利可图,当然会是个一石二鸟的好方法。只是在骚动结束后,别说是能不能够活命,伊弗恐怕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伊弗会想带著一角鲸逃到南方,想必是她深切的愿望。



「没想到却是做了这么蠢的事情。」



伊弗一脸受不了地说道,把手肘倚在卷成一团的棉被上,让身体靠了上去。



「你现在了解这么多状况,再来只要观察城镇的动静几天,就会了解事件的全貌吧。不过,不管雷诺兹有钱没钱,或是向谁调度资金,这都会是我跟你最后一次见面吧。」



伊弗之所以变得异常多话,一定是原本紧绷的情绪终于放松的缘故。



可能是说一堆话之后感到满足,也可能是累了,伊弗闭上眼睛,缓缓打了呵欠。



她的模样,甚至散发著对任何事情都不为所动的王者风范。



不过,那模样绝不显得神圣。因为伊弗缓缓开口简短地说:



「我是很习惯待在这种地方的老手。只要能够不受苦地死去,那就好了。」



听到寇尔轻轻发出声音,伊弗一边抬高视线,一边朝向寇尔露出微笑。



「是为了湮灭证据吗?」



「谁叫我有嘴巴呢。」



世上有多少人能够耸著肩说出这样的话语呢?



罗伦斯打算说些什么时,伊弗露出像个小女孩的笑容说:



「最后有你愿意陪像小孩子一样任性的我,我真的很开心。」



伊弗别过脸看向远方,那侧脸真是美极了。



「无论再差劲的晚餐会,只要最后一道料理好吃,就值得高兴。」



罗伦斯不禁感到胸口一阵痛,但不是因为觉得拥有这般想法的伊弗可怜。



而是因为他自己正是为了这样的结果,而选择继续与赫萝旅行。



只要能够与赫萝两人笑得开心,那就好了。



不过,要是能够为此拋下一切,罗伦斯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要怎么做,才把你从这里救出去呢?」



听到罗伦斯这么询问,在他身旁负责监视的男子吃了一惊,伊弗本身更是吓了一跳。



「他是认真的吗?」



伊弗一边说道,一边移动视线,但不是看向罗伦斯,而是看向监视男子。



「……当然是认真的。因为很不巧地,我不是商人。」



如果没处理好,伊弗与监视男子可能是一个被砍、一个砍人的关系,但两人却像旧识般交谈了起来。



「不过,有件事情……」



「别说了。他也知道你想说什么。」



男子朝向罗伦斯开口说话时,伊弗这么制止了男子说话。



男子看著伊弗沉思了一会儿后,顺从地闭上了嘴巴。



罗伦斯也明白两人想说什么。



彻底的绝望能够带来某种平稳的感觉。



然而,若是在这股平稳之中掺进少许希望,就会带来超乎想像的痛苦。



「我能够获救的可能性嘛,只有一个。」



尽管说出这样的话语,伊弗的表情仍然很镇静,但这并不代表她有著一颗铁打的心。



「那就是雷诺兹是自己准备资金的时候。」



说著,伊弗闭上了眼睛。



「我懒得说话了。这两天我都没睡。」



虽然俗话说只要躺著睡觉,就能够等到好消息,但是当伊弗从沉睡中醒来时,恐怕已是即将步入长眠的时候。



即便如此,伊弗还是一副真的打算睡觉的样子躺了下来。



想必伊弗是不想再说话的意思,而罗伦斯也已经得到足够的情报了。



监视男子不知道是基曼花钱请来的,还是原本就是基曼的手下,罗伦斯对著这名十分专业的男子轻轻以眼神致谢后,转过身子。



可能是无法接受这场互动,也可能是不想去理解,当罗伦斯忙著收回寄放的短剑时,寇尔还一直拚命以眼神向罗伦斯示意。



然而,罗伦斯只是把手放在寇尔的头上,就让寇尔静下来了。



不过,在离开房间之际,寇尔转过了身子,向伊弗简短地说:



「晚安。」



伊弗轻轻举高手回应寇尔的模样,让罗伦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罗伦斯与寇尔走出地下室后,跑腿男子瞥了两人一眼,而两人就这么爬上一楼。



跑腿男子想必全都听见了,也可能会向基曼报告其中几件事情。



尽管如此,罗伦斯还是不认为基曼能够得到什么有益的情报。



伊弗与基曼都是商人,而商人比任何人都不相信从口而出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