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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与花瓣香(1 / 2)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LKID:linpop)



录入:Naztar(LKID:wdr550)



天天扫的房间角落都会积灰尘了,一搁就好几年的仓库没有不脏的道理。罗伦斯进仓库是为了找村里活动临时急需的石磨,但怎么翻也找不著。



「奇怪了……我不可能丢掉,汉娜小姐也没拿去用,应该是在这里才对啊。」



罗伦斯挺直腰搔搔头,暂时离开灰尘弥漫的仓库换口气。



「找不到吗?」



赫萝坐在仓库门前的残株上,披著格子图案的大披肩,亚麻色的头发编了条宽松的辫子。再穿条长裙静静坐著,活像个稚气未脱的新嫁娘。



不过赫萝可没有外表那么年轻,毛线裙底下还藏了条同样颜色的兽尾。那不是御寒用的皮草,真的是赫萝的尾巴,而她的真实身分是高龄数百岁的狼之化身。



她在十多年前邂逅旅行商人罗伦斯,旅途最后,两人在北方地区的温泉乡纽希拉结为夫妻。



「闻石头的味道找……也不可能吧。」



赫萝不愧是狼的化身,头上有对三角形的大兽耳,嗅觉也和狗一样灵,在山里掉了东西也找得出来,可是石磨就难了。



「假如汝每晚都抱著石磨睡,或许是找得到呗。」



「要是我碰别的女人,可能就真的得那样了。」



实在不难想像赫萝喝酒欣赏罗伦斯受罪的模样。



「大笨驴。要是汝敢偷吃,咱早就把汝大卸八块了。」



赫萝蜷著背拖腮,笑出一口白牙。



话虽这么说,但罗伦斯觉得若真有那么一天,她一定是悲伤大过愤怒。而见她掉泪,应远比被她大卸八块更难受。



「我会永志于心。」



「汝那颗小小的心记得住就好喽。」



赫萝起身一蹦就到仓库门口,向内探头。



「堆得还真多。」



「我们的旅馆都开十年了嘛,能堆的当然多。」



「嗯,的确。看著这些东西,会勾起好多回忆吶。」



除了斧头、锯子、铁锤等日常工具外,还有些客人的失物或寄放品,甚至破桌椅的零件。每项都替这十年增添了些许意义。



「这张网子……是缪里小时候给她当摇篮用的呗?」



赫萝以指尖轻触墙上布满尘埃的网子,莞尔一笑。



其实也不算摇篮,只是因为缪里太好动,一放著不管就不知会干出什么好事,所以实在无暇照顾时就把她挂在里头。



女儿缪里不枉是赫萝的骨肉,也有兽耳和兽尾。当时她那条毛茸茸的尾巴和身体一样大,吊在那里头就像中了陷阱的狼崽子。



实在是流年似水啊。



「以前还能整个装进这么小的网子里吶。」



「能健健康康长大真是太好了。」



会带上一声叹息,是因为身高多了一倍,活泼程度却成了四倍之多的缘故。



「嗯,对了。说不定是这样。」



「嗯?」



「缪里那丫头不是没事就来仓库里逛吗,说不定石磨是被她拿出去玩了。」



赫萝表情一愣,对著我吃吃笑。



「很有可能喔。她有一阵子很迷做药膏吶。」



到处找青草野菇用石头磨碎捏成丸子,就够她玩上一整天。当时也不晓得村里刮了什么风,小孩全都在疯那个。



「搞不好玩腻了嫌整理麻烦,就在山里挖个坑埋了。」



「……我去找人问问看好了。」



这次罗伦斯叹口清晰的气,手扶上门说:



「好了,锁门喽。」



回味无穷地在仓库里打转的赫萝听见这话而回过头来。



并在毫不恋栈地准备离开时,眼睛不自禁地停在某个角落。



「怎么啦?」



「嗯……好像忽然想起些什么……」



赫萝这么说著,手伸向摆放小型杂物的木架。几乎每样都满是灰尘或霉斑,保存状甚至糟到看不出外观。她拿起其中一个拨一拨,用衣角擦乾净。原来是个小玻璃瓶。



「啊,对喔。」



赫萝一见到这瓶子就轻笑起来。



「咱看啊……要找到石磨可是难如登天喽。」



「咦咦?」



罗伦斯原想问那是什么意思,但也跟著注意到了。



且嘴角不自禁地上扬。当然,那是苦笑。



「对喔,我想起来了。」



「这小瓶子是咱们以前旅行途中弄来的呗。缪里之前不是在这里发现它,然后好奇心又发作,缠著咱问了半天吗?」



说著,赫萝扭动瓶栓。



记忆的封盖就此开启。



这个小瓶子,是来自我与赫萝所共度的第二年春天。



旅行商人好比候鸟,每年都要北达雪国,南至海蓝蓝的温暖世界,东西南北到处跑。不受城镇商人那样的地盘或人际关系的束缚,说惬意是很惬意。唯一的难处就是很难有个可以长期照应的好伙伴,且去哪都会被当作外地人。丧命时,不是在正好经过的村落,就是在路边不为人知地腐烂。虽然载著满车货物进村庄总会受当地居民欢迎,但他们绝不会当你是自己人。



自由与孤独,总是难分的一对。



所以,只要能找到一个人填满驾座的空位,排解夜间寂寞,牺牲一些自由也是天经地义。



「汝啊,怎么向东走吶?」



问声是来自背后。她三天前还都笑嘻嘻地坐在罗伦斯身旁,最近却不怎么高兴。



而原因,他不是不晓得。



「我不是解释过了吗。」



罗伦斯手握缰绳,头也不回地说。



在这个风里仍有寒意,日照一天比一天强的初春之际,两人在长满长草的草原路上前进。从气氛就感觉得出来,后边货台上的赫萝正在生闷气,尾巴多半也被怒气吹胀了。叹息,不是因为赫萝的脾气。



「我也很想往西走啊。都已经流浪三周了,如果有个地方能砸钱睡塞满羊毛的床,葡萄酒喝个够,然后睡到自然醒,一边吃午餐一边从窗口欣赏底下的热闹大街,那该有多好。」



可是在丁字路上,罗伦斯的马车却向东转了。



因为罗伦斯是个旅行商人,而顾客在东边。



「汝就只想著赚钱,那些重要的东西都要被汝丢光啦!」



「是啊是啊,我最爱的就是金币。噢,黄澄澄的卢米欧尼金币!」



罗伦斯刻意扯开喉咙回话,背后跟著传来赫萝的低吼。



她应该也明白这是迫于无奈,但问题就出在让她起了能找个城镇歇脚的期待吧。



「不过,这次是关照了我好多年的修道院长特地求我,我怎么能不去呢?说是有个可怜羔羊从小因为家里问题被送进修道院,又突然被叫回去接领主宝座,求我行行好帮点忙照顾他耶。这个新手领主对俗世之事应该是一窍不通,正为分不清天南地北而直发愁,这可是接近权势,立下大功的好时机啊!只要是商人都该去,不去的……不配作商人!」



虽然经过多次冒险,罗伦斯已承诺赫萝不再接高风险的大生意,不过这可是低风险又有大甜头的难得机会。



若只付出牺牲休息与路途遥远的代价就能获得一个领主好友,绝对是有利无弊。



赫萝道理上应该可以接受,只是表情不太情愿,但罗伦斯却兴奋得忘了适时收口。



「汝啊。」



赫萝低声说话,表示她真的发火了。要是不顾她的感受继续赶路,恐怕会气得睡觉时不把温暖的尾巴放进被子里给罗伦斯抱。



尽管已经入春,打野宿还是冷得很。



「好啦,我知道,知道知道。我会好好补偿你的啦。」



「……」



没听见答覆,让罗伦斯叹口气补充:



「领主的府邸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小归小,但至少能……」



忽然间,脖子上的热气让他说不下去。



赫萝的兽耳能够分辨人类的谎言。



要听出罗伦斯话里有几分虚实,更是轻而易举。



于是罗伦斯死了心,在后颈被咬之前转头说:



「好好好。我答应你,要是到领主家却吃了闭门羹,我们就到附近村子去花钱享受一晚。」



就算没有羊毛床丝绸被,好歹也有可以遮风避雨,床堆满麦草秆的房间。然后吃点现宰的猪或鸡,要是没有,在这时节至少会有各类蔬菜菇蕈炖成的浓汤。现在位置也偏南到差不多种得出葡萄了,想喝个一、两瓶葡萄酒应该不成问题。



「可以跟冷飕飕的麦粥和酸掉的啤酒说再见了。」



赫萝仍垮著眼瞪了罗伦斯一会儿。



最后总算是叹一口长长的气,哼一声说:



「在那之前,汝先去好好洗个澡!」



「咦!」



罗伦斯惊讶得不禁抓衣服起来闻,不过感觉没什么味道。接著他想到,说不定赫萝这么想找村落休息的原因就在这里。



「若想在寒夜里抱咱的尾巴取暖,好歹把身体洗乾净再抱。害咱染上跳蚤虱子可就惨了。」



赫萝对她毛茸茸的尾巴是呵护有加,无微不至。如同佣兵会以自己天天磨利的剑或千锤百炼的肉体为傲,尾巴就是赫萝的骄傲。



这些日子,她都死命耐著性子忍受身上随时会长虫的旅途,但总算是忍到了极限吧。



「……我哪有那么臭……」



罗伦斯姑且为自己辩一声。独自旅行时根本不在乎的他,其实在有赫萝相伴后颇为注重。



然而,臭不臭还是赫萝说了算。



「是咱时时散发花香般的芬芳,汝才没发现。」



赫萝捂著鼻子这么说。她身上的确总是有种清香,不过罗伦斯知道那是从何而来。



「那是你保养尾巴用的油的味道吧。那可不便宜耶。」



赫萝凶巴巴地瞪过来。



「大笨驴,咱本来就是这么香!」



「……好好好。」



罗伦斯自知争辩无用,便转回前方抓好缰绳。虽然是油的香味,但那随风而来的轻柔芬芳薰得鼻子很舒服,感觉还不坏。



不过,味道是不是变啦?



这么想时,赫萝也到处嗅一嗅,左右张望起来。



「嗯,突然有种甜味。有人在烤蛋糕吗?」



「不,这应该是……」



说到一半,草原中间的路拐了个大弯,随后见到的景象替他们解答了。



「喔喔~」



也难怪赫萝大声赞叹。



「汝看,好壮观呀!」



前方植被截然不同,一望无际的紫色地毯铺满了整个视野。



「可是……凡事真的都是过犹不及呢……」



罗伦斯倒还好,马车在花田间的路上走没多久,鼻子灵的赫萝就鼻塞了。



浓郁的花香,也引来了大批蜜蜂。



两人战战兢兢地穿越紫色花田,在发黑的破旧水车吱吱嘎嘎的转动声中渡过小溪后,终于到了要找的村庄。记得事先打听到的村名是「哈第修」。



联络各户的道路并不宽,能轻易看出这是个小村庄。据说村里人过世时会有多少人来抬棺,路就会有多宽,不知是真是假。在人不需要站在路旁送最后一程的地方,车还会比路宽。



但最引人注意的,是房子的间距。



「村里人感情不好吗?」



邂逅罗伦斯之前,赫萝曾栖身于帕斯罗村的麦田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时光,对村庄的大小事自然是熟知得很。



哈第修的每一户人家,距离都远到看不清门口邻居的脸。



「不过路上倒是挺乾净的。草除得很勤,土踏得很硬,鸡也很多。」



倘若村人之间不和睦,很容易因为走失家畜家禽而引发纠纷,不会放养。



望著这薰风吹抚的村落,心里找不到「闲静」以外的词。



「有他们的苦衷吧。那片草原那么大却没什么开垦,也很奇怪。」



有城墙的都市每每人口过剩,要是知道哪里有肥沃土地无人开垦,肯定有不少人马上扛著锄头冲过去。



「该不会这土地的主子是个坏人,逼得大家都逃走了呗?咱们是不是也该赶快跑呀?」



来都来了还开这种玩笑。



「虽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听院长说,新继位的领主是个信仰十分虔诚的人,应该不会欺负人。」



「……嗯……」



然而听见信仰虔诚,赫萝却拉长了脸。



「那样的人,吃饭不都是只有炒豆配水吗?在餐桌上每个都不说话,一脸家里死人的样子,怪阴森的……」



若能谨奉粗食、静默的戒律,就是令人尊敬的修士。



当然,那与赫萝喜好享乐的堕落生活是水火不容。



这也是她这几天闹脾气的原因之一吧。



「与其去那种地方,不如就……汝看,那间怎么样。屋檐吊著洋葱和鳟鱼乾的那间。庭院里有鸡有猪,菜园里都是黑土。」



赫萝所指的屋子,有座铺上大量麦秆,形似卧犬的屋顶,彷佛千年后也能维持现状。的确,尽管多半只有刺刺的麦秆床能睡,餐点倒是可以期待。食材应该都是从田里现采,酒也不怕不够喝吧。



「不过修道院的修士不一定都是那么不近人情,况且那是有领主血统的人待的修道院。就算位在偏僻小村,也不会只拿炒豆和洋葱招待客人吧。」



再说,在领主府邸过夜也有其意义。能住一晚,就表示会有下一次。信用就是这样累积起来的。



听罗伦斯如此说明后,赫萝一副嚼了苦根似的脸。



「听说这个年轻领主,还是莫名其妙就被迫还俗。如果能交到这个朋友,有朝一日开店的时候一定能提供很多帮助。」



罗伦斯自知这样计算得失的说法很市侩,但他当然没有揩油的想法。



反而是想帮这个不知商品行情的新领主挑挑臭虫,把试图接近他以海削一笔的可疑商人一个不剩地全部赶跑。



「汝啊……别说了!」



赫萝丢下这句话,在货台缩成一团。



还以为她心情好多了。或许是连日寄旅让她真的累,容易动怒。



可是在转向修道院之前,一点也感觉不出她哪里疲倦。她就这么想去西方的城镇吗?感觉真奇妙。



在罗伦斯纳闷时,赫萝所指的人家正好走出了几个人。



最前头是个矮小的秃头老翁,然后是几个看似村民的男性,全都表情凝重地凑在一起说话。有的夸张地仰天惊叹,也有人重重摇头。



最后,他们全往屋里头看。



「赫萝。」



我稍微转头喊她。虽然她缩在货台上生闷气,那对耳朵仍在注意他们的对话吧。赫萝应该也知道,到了新地方却发现当地居民遇上麻烦,得先弄清楚才行。



「哼~」



然而,赫萝的回答就只是这么一声。当罗伦斯担心她真的气坏了而回头时,聚在屋门前的村民也正好注意到他。



罗伦斯感到目光聚集在他身上而转回去,果然见到所有人都看著他。



「大家好。」



于是取个适度距离停下马车,先打声招呼。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是谈春季庆典的事吗?」



并用「我是个没发现任何异状的傻蛋」的笑容和声音这么问。



村人们不知所措地互相使眼色,最后全往矮小老翁看。



「你是旅行商人吧?我们这的庆典在夏天呢。」



老翁随即伴著爽朗笑容答话。看来他就是村长。



罗伦斯下马后,几个村民仔细端详起驮马的长相,并念念有词地说:「真是匹好马。」之类。赫萝缩在货台上,似乎没人发现她。



「是啊。往年我都是走比较北边的商路,今年是接到请托才来的。」



「请托?」



「据说这里有新的领主大人继位,我一个老朋友要我替他打声招呼。」



一听见领主二字,村长背后的人们露出颇具深意的眼色。



可以想见,农忙时期却有那么多人大白天地聚在这里,原因就出在领主上。



「喔喔,这么说来,是领主大人待过的那间修道院找你来的?」



「对,是院长的请托。」



罗伦斯虽不知村民为何与领主对立,总之先装作不知情,用傻笑强调自己只是办完事就走。



「所以我想顺便请教一下,领主府上往哪里走?」



田园领主和住在城墙内的都市贵族不同,外地人不易看出其宅邸的位置。罗伦斯本来就想问路,所以就趁机问了。只见村长稍微往背后那群人撇个头。



「那真是太巧了。」



随著这句话,聚在屋门前的村民们迅速让出了路。



「领主大人正好有事莅临寒舍,我去替你通报一声。」



村长说完就穿过村民间进屋去了。



不久回来,后面跟了一个人。



「这就是那位商人。」



伸出一手介绍我的村长背后,是个人高马大,肩宽胸厚的壮汉。直至胸前的膨大胡须,给人野生牡羊般强而有力的感觉,上臂像腿那么粗。服装上有显示权威的毛皮镶边,但怎么看都是土匪头。



当然,身材壮硕的修士并不少,长相苍老的也大有人在。



可是他怎么看都已经年逾五十,手指粗细和指甲形状也透露出他是历经长年辛劳的人。



这样的人哪里是修道院长口中突然被召回老家,继任领主职位的迷途羔羊啊?



彷佛连转动都有声音的眼珠,从头顶上浇注目光。



瞪得罗伦斯说不出话,只能发愣时,壮汉忽然向后转,退到一旁。



「咦?」



因此从他背后现身的,是个红发全往后梳并扎成辫子,露出漂亮额头的少女。



「您就是伊凡修道院派来的人吗?」



她的亚麻布长袍几乎没有任何刺绣装饰,朴素但织得很细致。脖子上,悬著泪滴状的琥珀坠炼。



更决定性的是,她身旁的壮汉快撑破衣服似的屈身行礼。



这么一来,答案已是不言而喻。不过事情来得太意外,让罗伦斯的脑袋一时转不过来。



「怎么了吗?」



被她一问,罗伦斯才终于回神,确定她就是领主。



一般而言,一家之主都是由长子继任,没有男性继承人时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接著,罗伦斯这才发现自己和修道院交情太长,以致完全忘了一件重要的事。由于修道院不准俗人入内,他都是在门外交易,所以平常根本不会注意到,修道院全名中的真相──



圣伊希欧多斯兄弟会附属伊凡「女子」修道院。



所谓因家中变故而送入修道院,在贵族间是为了预防遗产继承权扩散,或无法支付嫁妆时摆脱女儿的常用手段。



也难怪院长会那么担心她突然回家,会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遭人陷害。



同时,罗伦斯也明白赫萝为何是在经过修道院之后心情丕变了。



「啊,没事。不好意思。」



罗伦斯挺直背杆,从怀中取出修道院长的信。



「这是院长给您的信。」



伸手取信的少女,要称作女孩也行。从准备取信的动作,就说明了她还不懂领主该有如何的行为举止。



那只说不定剥个豆荚就会发红的柔弱小手,遭到彷佛能捏碎石头的粗犷大手从旁制止。少女吓了一跳,罗伦斯却不为所动。毕竟他很清楚,身分高贵者不会直接拿取卑下陌生人的东西。



「谢、谢谢。」



从比起随从更像家臣的壮汉手中接过信后,少女道了个分不清对象是罗伦斯还是壮汉的谢。



不过幸亏她在修道院待过,开封时毫不犹豫,信也读得很快。或许是院长的话里充满暖意,她读得笑颜逐开,具有很适合在阳光遍洒的庭院中翻阅圣经的稚气。



也难怪即使像院长这样,会对价格再三讨价还价,成为城镇商人拒绝往来户,最后只好向利润再薄也愿意赚的旅行商人寻求补给的人,却会这么担心她。



罗伦斯看著年幼领主美丽的额头和褐色眼珠,心中暗吃一惊。



原来赫萝在气这个。



因为那里是女子修道院,想也知道临时召回老家的是个年轻女孩,而罗伦斯还舍我其谁地喜孜孜赶过去,赫萝不生气才怪呢。



等同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坐到了赫萝的尾巴,脚还踩在上头。



罗伦斯偷偷往货台上装成货物的赫萝瞥一眼。想到晚点会被怎么修理,心情就开始萎靡。



「您是罗伦斯先生?」



这时,罗伦斯听见领主唤他的名字而回神。



「是的。」



年轻女领主似乎是从信中得知他的名字。



「我名叫克拉福‧罗伦斯,职业是旅行商人。受院长照顾已经很多年了。」



「这么说来,修道院的面包那么好吃,就是因为有罗伦斯先生您的缘故喽?」



亲切的口吻,温柔的笑容。也难怪壮汉会在一旁示威般眼也不眨地垂眼瞪人了。



她就是这么一个刚离开修道院的纯真少女。



「面包好吃,是因为面包师傅的手艺和神的祝福。」



罗伦斯谦虚的回答,使年轻领主嗤嗤轻笑。



「这倒是。信上说到您有个同行的伙伴,她人呢?」



看见领主的眼略带不安地望向马匹,让罗伦斯有点想笑。



「请领主恕她失礼。长途旅行让她不太舒服,所以正在货台上歇著。」



「哎呀,她还好吧?」



领主惊讶地睁大眼睛,匆忙摺信。



「那我们就先回府里去吧?」



她表情认真得让撒谎圆场的罗伦斯都内疚起来。



「可是,您不是有事正在谈吗?」



听罗伦斯这么说,红发少女连忙看看周围,笑容跟著染上哀戚。



「没有……那暂时,告一段落了。」



罗伦斯眼角余光中,几个村人因此松一口气似的放松肩膀。少女将摺起的信交给壮汉,说声抱歉并来到旁观的村长面前。



「关于这件事,请容我改日再谈。」



「悉听尊便。」



村长恭敬地鞠躬,显得很疏远。



年轻领主不知有无察觉,请罗伦斯同行后迈开双脚,看似要徒步回家,或许是不耐骑马吧。罗伦斯也跳上驾座,抓起缰绳,跟随领主与紧跟在她斜后方的壮汉。转头一看,村民个个唏嘘地返回村长家,而村长目送他们一会儿后也进了门。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呢?



罗伦斯纳闷地转向前方,见到前行的少女正回头看他。



「您很在意吗?」



领主带著尴尬笑容这么说。



几番迟疑后,罗伦斯鼓起勇气问:



「院长要我多帮领主您一点忙。」



信上也有写到才对。



受人称作领主的少女抱持尴尬笑容停下脚步。



「不要叫我领主啦。」



「那请问,该怎么称呼您呢?」



一听,少女「啊」地一声掩嘴。



「真不好意思,我还没自我介绍吧。」



清咳之后,少女按胸说道:



「我是艾玛莉耶‧朵劳修坦‧哈第修,这里的第七任领主。」



她还害臊地小声补上一句:「我到现在还不太敢相信。」艾玛莉耶当初会被送进修道院,就表示前任领主有过嫡子。如今前任领主与嫡子同时亡故,是遇上了某些不幸的意外吗。



艾玛莉耶显得不怎么难过,应该不是因为她生性坚强。实情多半单纯只是才刚懂事就进了修道院,对他们没有感情吧。



「那么,称您朵劳修坦大人如何?」



「在修道院,大家都叫我艾玛莉耶。」



看来她不喜欢夸张的家名。



不过直呼领主名讳也是不妥。于是罗伦斯先看看壮汉的脸色,结果见到他没辙的目光。看来这寡言的家臣和艾玛莉耶之间也为这问题有过争执。



「那么,艾玛莉耶大人。」



「加大人好拘谨喔……」



「艾玛莉耶大人。」



壮汉终于开口了。可能是两人之间已有过妥协,艾玛莉耶看看壮汉后不太情愿地点了头。



「那好吧,以后就请您那样称呼我了。」



「遵命。」



罗伦斯恭敬行礼。



「言归正传,院长要我成为您在俗世的笔,有任何我能为您效劳的地方吗?」



剑的部分,已经有那个壮汉了。



艾玛莉耶重返归途,不遮不掩地大声叹息。



「唉……说来真的很无奈。」



如此起头后,在抵达领主府邸的这段路上,艾玛莉耶以拐弯抹角又杂乱的方式,解释这个其实很单纯的问题给罗伦斯听。



朵劳修坦家府邸比起所谓的豪宅,更接近大户农家。



既然管的是小村落,可就不能徒冠领主头衔,自己也得勤于农活才行。朵劳修坦家除了马厩还有羊舍,蓄水池里似乎养了鱼,中庭里有鸡和猪到处吃草。打理这一切的,都是那壮汉吧。



府邸本身虽然朴素,但整理得很整齐,住起来应该很舒适。



若是建于小丘上的要塞或小城堡,反而领主的家人和家臣全都挤在一个小空间里住,很不自在。生活愉快的领主,在整体中其实是少得可怜。



到了府邸,壮汉──名叫亚金的家臣随即为两人准备客房。



艾玛莉耶他们都还没用过午餐,所以请罗伦斯和赫萝在准备期间进房稍作休息。



房间是个十足的田园小屋,直接建在土地上,梁柱裸露在外。不过同样扫得很乾净,床是以新麦秆铺成。对于习惯坚硬马车的身体而言,可说是十二分的享受。



「呼,可以稍微躺一下了。」



赫萝到了府邸才终于现身,而那修女装扮让艾玛莉耶相当惊喜。但知道她单纯是为旅途方便才那样穿之后,显得很落寞。



她的心大概还在修道院里吧。



另一方面,艾玛莉耶在修道院培养的伦理观使她对两人共居一室不太放心。于是罗伦斯向她解释,两人等这段旅行结束后就要开店结婚。



明明是实话却有说谎的感觉,是因为不太现实,也可能是来自期待赫萝听了这番话,心情能稍微好转的缘故。



赫萝一放下行李就扑向床上。



接著说:



「大笨驴。」



罗伦斯将行李塞进房中的木箱,转向赫萝。



「只要有雌性遇到麻烦,汝不管多远都要去帮吗?」



语气不像损他滥好人,比较像骂他花心。



「呃,关于这个嘛……」



罗伦斯刚想解释,赫萝就把脸埋进枕头叹一口长长的气,侧眼往他一瞪。



「汝住口。」



命令来了,就只能闭嘴了。



见罗伦斯乖乖住口,赫萝哀叹得更大声,沙沙摇动长袍下的尾巴。表情不像生气,比较接近疲惫。



「唉……原本只是气汝是个不懂体贴的傻瓜,结果居然是连这地方的王是雌性都没发现的大笨驴。」



看来赫萝早已看穿罗伦斯在艾玛莉耶走出村长家时,才惊觉领主是女性。



「汝真是蠢得没药医吶。」



「我真的一直以为领主是男人啊。」



一听,赫萝就往另一边转。



不过那不是拒绝接受,而是另一种情绪的表现。



罗伦斯拿她没办法,叹口气坐到赫萝那张床的角落。



「我也完全没发现你是在气那个。」



「……」



赫萝眼睛没看他,不过摘下兜帽的头上,兽耳仍对著罗伦斯。贤狼的三角大耳朵,能分辨人话的真假。



耳朵晃了一会儿后,她才慢慢转头过来。



「哼,咱有什么好生气的?汝的胆子又没大到敢背著咱偷吃,更别说汝的能耐根本没大到会吸引其他雌性了。」



虽然那字面上是刻薄的话,罗伦斯却听得只能拚命憋笑。



看来赫萝果真以为,罗伦斯急著赶来哈第修是为了帮助从女子修道院被召回家中的懵懂少女,才打翻了醋坛子。明明什么也不会发生,居然在这种地方穷操心。



结果,这个罗伦斯连领主是女性都没想到。



白气一场之后还这么说。



教罗伦斯怎能不疼爱她呢。



罗伦斯手伸向赫萝的头,梳过她亚麻色的柔软发丝。



「就是说啊。」



愿意陪伴他的,只有心胸宽大的贤狼大人一个。



即使再怎么明显、再怎么故意,维持这样的角色关系还是很重要。



「不过,看我帅气拯救有困难的女孩子,其实也不错吧?」



头被摸得耳朵动来动去的赫萝,闭著眼睛笑了几声。



「……大笨驴。」



尽管对绕远路颇有微词却没有强硬反对,原因就出在这里吧。



滥好人的部分,罗伦斯认为赫萝其实也半斤八两,也觉得只要自己帮了人,赫萝也会为他骄傲。



换个放肆的说法,就是他相信赫萝特别爱这样的他。



感觉上,若真的说出来,赫萝一定会先不屑地哼笑一声,把罗伦斯说得一无是处,可是最后还是对他寄予期待的眼光吧。倘若最后大功告成,也一定会称赞两句。



赫萝刻意摇出声音的尾巴,渐渐静了下来。



接著是一段沉默。



罗伦斯弯下腰,想吻赫萝的脸颊,结果脸却被她用双手夹住了。



「洗完澡以后再来。」



然后用力推开。



「……有那么臭吗?」



罗伦斯闻闻衣服,仍闻不出来。



但既然公主下令了,也只有服从的分。



「再说,汝不是还有工作吗?听起来好像很麻烦,真的行吗?可别在咱面前丢脸喽?」



可见即使气得在货台上睡觉,话还是全进了她耳里。



然而想归想,不能真的说出来。不然她一生气,晚上就没尾巴能抱了。



「靠你的能力,马上就能解决了吧。」



赫萝哼了一声,抱起枕头。



「咱又不是狗。」



罗伦斯耸耸肩,下床站起。



「不过就是找个石磨,不会太难啦。」



艾玛莉耶在路上所解释的问题,源自于修理村中水车,也就是钱的问题。



水车年久失修,找工匠来看过之后,要花上不少钱才修得好。原本状况就糟,结果又遇上领主继位的纷纷扰扰而遭到搁置,最后就完全坏了。水车基本上是当地权贵的财产,但朵劳修坦家没有资金能修,水车又本来就是租给村民使用以赚取租金。于是艾玛莉耶听了亚金的建议后,想到一个当然至极的办法──向村民徵收水车修理费。



想当然耳,并非所有村民都需要水车,此举惹来大多数村民反弹。毕竟造新水车,只有田地广大和牲口众多的人家受惠。



再来就属没有壮丁的人家,可以藉由花钱使用水车来节省劳力。朵劳修坦家自己更是因为会收取麦谷充当地租或税金,水车不可或缺。



此外,水车使用费若在维修后仍有盈余,并不会进入朵劳修坦家的金库,而是用于修桥铺路。因此村里规定,村民磨麦时一定要使用水车。



然而现金对村民而言相当贵重,与其缴钱,不如尽可能不用水车。



所以从前任领主的任期中,开始有人偷藏石磨,以避免使用水车。



艾玛莉耶就是为了纠正这项违规,直接到村长家谈判。



「既然因为人们有了那个叫石磨的东西就不用水车,那么没收石磨感觉也挺合理……可是怎么说吶,感觉有点……」



「太讲规矩,不近人情吧。」



「和汝差多了吶。」



罗伦斯看赫萝一眼,见到她歪著头笑。



「咱是在夸汝个性柔软。」



轻咬是赫萝恢复好心情的象徵,罗伦斯耸耸肩虚心接受。



「那么,汝会帮那个小丫头呗?」



「当然啊,道理也在艾玛莉耶那边,只是……」



「只是啥?」



「你也听见了吧,水车几乎每年都会失火。」



这是造成他们不懂艾玛莉耶解释的最大原因,也是村人们坚决反对购置新水车的要点。



「一时间真是难以置信吶。」



水车盖在河边,河里有水在流,况且夜间连蜡烛也不会点,几乎没有失火的危险。



但他们远远见到水车时,的确见到了怪异的发黑部位。原来不是水霉,而是火熏出来的。



村中每栋屋舍都隔了一大段距离,原因或许就在这里。



「想不到每到夏天,那片花田居然会被野火烧成整片火海……咱在以前那村子里听也没听过这种事。」



春天开花夏天结果的花草,具有含油量高这种令人头痛的特性,容易因烈日照射而起火,最后在荒原中抽芽。当然,其他花草容易被这场火连根烧绝,一旦这种植物蔓延开了,没几年就会成为当地的霸主。



哈第修村的不幸,就是这样的花偶然在附近某处生根、蔓延而开始的。



据艾玛莉耶说,祖父的年代并没有这样的花,而且邻近地区只限这一带有。



「而虽然河水能够阻绝火势,接近的火舌还是会慢慢烘烤水车,加速劣化。以前房子被野火烧掉时,又需要砍大量木材来重建,附近的森林就这样慢慢变成草原了。」



「每家离这么远,就是为避免一次烧光而想出来的法子呗。」



村人不多,是因为供给建屋材料的森林已经砍伐殆尽,土地面积又有一半被那些紫色的花占据的缘故。



「要让新水车长久维持,就必须在夏季来临前倾全力铲光那些花,可是冲突到农忙时节,根本没人愿意帮忙。」



「所以没有水车就不用操那个心喽。」



不过想吃面包就得磨麦粉,手工磨又太耗力耗时。综观而言,少了水车将降低村人生产力和税收,使经济状况逐年衰退。水车可以节省大量时间,村民能耕种更多田地,买更多物资。从制高点来看,水车的确对村庄有益。



这道理是前任领主告诉亚金,亚金再传给艾玛莉耶。前任领主似乎是个足以担负贤君美称的人。



然而再怎么苦口婆心地劝,有时对方就是不接受,最后事情就变成现在这局面了。



「亚金是可以强行没收那些石磨,可是这样会造成怨恨,他也想尽可能避免吧。于是艾玛莉耶直接出面,请求村民主动交出石磨。」



「嗯。可是,如果让汝去找出那些石磨交上去,结果还不是一样吗?」



赫萝像是没有多想就问了。



罗伦斯无奈上天安排般笑了笑,回答:



「不一样。亚金和艾玛莉耶还要住在这里很多年,而我却是个旅行商人。村里的灾难,都是旅人带来的。我会假装是我给艾玛莉耶出的主意,担起全村的怨恨。等我离开这村子,村民怨恨的对象也就消失了。艾玛莉耶应该没想到可以这么做,而亚金可能已经想到可以这样利用我,才给我们用这么好的房间。」



漂泊不定的旅行商人有漂泊不定的优点,能为村落带来必要的物品,并带走不需要的东西。受人崇敬为麦谷丰饶之神的赫萝,应会对这样的遭遇有所共鸣。



神永远不会成为村落的一份子,丰收时受人崇敬,歉收就遭人怨恨,其他无可奈何的灾祸也会全怪到神头上。无处去的愤怒难以宣泄于邻人,但只要怪罪给外人就没事了。怨到最后也就没人需要这样的神,就连拜也不拜了。



因此,赫萝才会溜进罗伦斯的货车。



罗伦斯不禁想,自己与赫萝的邂逅或许就像是两个这种遭遇的工具,因为没其他地方能放而被收在了一块儿。



不过,罗伦斯并不认为自己走上这一行是种不幸。



因为多亏于此,他才能认识赫萝。



「别那样看我嘛。」



罗伦斯见到赫萝心里不好受的脸,苦笑著捏捏她的小鼻子。



「现在驾座上有人能替我分担这个重担了,我还要奢求什么呢?」



「……大笨驴。」



赫萝拨开罗伦斯的手,生闷气似的这么说,只有尾巴不安分地晃动。



「可是汝真的找得出石磨吗?若有需要,咱变狼以后或许是闻得出石磨里麦粉的气味啦。」



这么说的赫萝,对罗伦斯展露的是势在必得的笑脸。



「要比耍心机,我可是不会输人喔。」



见罗伦斯挺胸的样子,赫萝先是一愣,然后嗤嗤笑起来。



「不是小聪明吗。」



「别这么严嘛。」



罗伦斯耸耸肩,赫萝跟著用食指勾起手里罗伦斯的食指。她原来还有这么少女的一面。



因此,自认绅士的罗伦斯姑且说道:



「总之这工作应该不轻松,不想看我跟人讨石磨,不跟来也没关系。」



赫萝笑嘻嘻地将罗伦斯的手拉到嘴边,咧出尖牙说:



「咱可是很喜欢看你哭哭啼啼的样子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