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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 2)


「我不会说的。」



广濑小声地嘟哝,她再度把信封递了过来。广濑这次默默地收下了。



「高里同学……」



广濑忍不住说道,他无法不说这句话。



「我看他还是暂时不要回家比较好,对吧?」



她露出讶异的神情。



「在风波平息之前,先住在我家,这样可以吗?」



她点了点头,显然松了一口气。点头之后,立刻转身走回屋内。



广濑独自站在玄关的水泥地上低着头,他突然很想哭。



4



广濑回到医院后,办理完出院手续,便走去高里的病房。高里床边的帘子拉了起来,他轻轻掀开一角,向里面张望,看到高里坐在病床上盯着帘子。



高里发现了广濑,转头对他笑了笑。



「看帘子很好玩吗?」



高里笑了笑。



「因为可以看到麻雀的影子。」



「是喔?」



微微倾斜的阳光在面向窗户的帘子上投下窗外淡淡的树影,完全看不到鸟的影子,只有随风摇曳的树枝和树叶轻轻摆动。他正想问,哪里有麻雀时,突然有一根树枝动了一下,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晃动,从跳跃的动作,可以判断树枝上有什么东西。不同于树叶的圆形轮廓,跳向旁边的树枝,而树枝向风的相反方向摆动,由此判断小鸟跳到了那根树枝上。广濑觉得好像在看一出费解的皮影戏。



原来是麻雀的影子。他恍然大悟地看向高里,高里也抬头看着广濑,似乎在寻求他的同意。



「阳光刺得我眼睛都痛了。」



广濑说,高里微笑着看向帘子。



「有三只。」



广濑听了,又把视线移回帘子上,但连刚才看到的那只麻雀也找不到了。他苦笑着催促高里:



「走吧,我已经办好出院手续了。」



高里立刻收起笑容。



「对不起。」



「你不必放在心上。」



高里穿着制服,但衬衫的质地很薄,好几处都破了,也有多处沾到了变色的血迹,看起来很破烂,不知道是扭打时还是跌下楼造成的。「穿上吧。」广濑苦笑着,把挂在手臂上的上衣递给他。高里起身接过上衣,再度深深鞠了个躬。



他们去护理站道别后,离开了医院。来到附近的地铁车站时,高里再度鞠躬,便准备转身离去。



「你要去哪里?」



广濑在发问的同时,把硬币投入售票机,买了两张相同的车票。



「我这身衣服不能回学校,所以要先回家一趟。」



高里平静地说,广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高里被救护车送去医院,当然没带书包,所以他身上没钱,打算走路回家。从学校到高里家要换电车,需要半个小时这件事,对他来说似乎并不重要。



「你今天不必回学校了,已经算你早退了。」



广濑说话的同时,把车票递给了他。



「你去我家吧,虽然我家很小,但我一个人住,所以不必客气。」



高里露出惊讶的眼神看着广濑,但似乎很快了解了状况,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悲伤,低下了头。



「我不能去。」



广濑并不在意他的反应,推着他的背说:



「虽然我家只有一床被子,但目前这种天气不必担心会冷,只不过直接睡在地上,背可能会有点痛。」



「老师。」



「先暂时让风波平息一下。」



广濑轻声说道,高里这才终于点头,然后再度深深垂下了脑袋。



「真的很抱歉。」



「你不需要道歉。」



广濑没有多说什么,高里就了然于心,这件事更令广濑感到难过。不难想像,高里母子之间不知道曾经发生过多少次这样的争执。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悲从中来。



广濑的租屋处位在市区角落一栋老旧公寓的二楼。窗外是面向河口的堤防,但堤防比屋顶更高,所以毫无视野可言。因为住宅密集,所以虽然位在海边,却密不透风,夏天总是闷热不已,唯二的优点,就是房租便宜,而且离大学很近。



「我家真的是家徒四壁。」



广濑说完这句话,走进房间内,高里好奇地打量着房间。



一进门,就是一间三帖榻榻米大的厨房,后方是六帖大的和室,脱鞋处旁是一个简易浴室。



广濑向来不喜欢搜集东西,所以房间内很空。只要房间堆满东西,他就会心神不宁,这个房间内刚好有一个差不多一坪大的壁橱,所以他甚至没有买衣柜。六帖榻榻米大的房间只有一张代替桌子的暖炉桌,一个书架,和一个代替电视柜的三层架,这就是他所有的家具。



「是不是家徒四壁?」



高里听了,摇了摇头问:「我可以看窗外吗?」广濑对他点头后,他走到窗边。窗外是一个狭小的阳台,阳台外是堤防旁的马路。马路比窗户更高,即使站在阳台上,也只能看到斜斜的水泥地道路。由于和阳台之间有一段距离,所以并不影响采光,只是通风很不理想。



高里拉起窗帘,观察了窗外后,又抬头仰望书架。广濑喜欢看书,但不喜欢房间内堆满书,所以尽可能借图书馆的书,自己买的书看完之后,也会立刻清理,家中的书架上只有教科书和几本摄影集而已。



看到高里好奇地打量书架,广濑苦笑着看他。



「很好奇吗?」



「对。」高里回答。「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去别人家里。」



广濑觉得这句话听了很令人伤感。他甚至没有可以相互串门子的朋友。



「我要回学校一趟,你随便坐。我回来之前会去你家一趟,有什么需要我带的东西吗?」



高里偏着头,只说了一句:「只要课本就好。」广濑点了点头,把备用钥匙交给他,向他解释了家中的环境后就出门了。临出门时,高里问他可不可以看书这件事,令他印象深刻。



5



「伤势怎么样?」



一走进准备室,后藤劈头问道。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已经没问题了,只是有很多地方还要肿一阵子。」广濑说完,自个笑了起来。



学校内一片安静。虽然已经是放学时间,但原本全校的学生都会为明天的运动会忙得不可开交。



「高里呢?」



「听护理师说,并没有大问题,只有擦伤和挫伤而已。」



「是喔。」后藤小声说道,在烧杯中倒了咖啡给广濑。



「那些学生呢?」



广濑问,后藤把腿跷在桌子上,仰望着天花板。



「真的是伤透脑筋啊。我才刚开完会,校方最后决定不予处分。如果要求所有学生在家反省的话,我们明天就要对着课桌上课了。」



「是啊。」



「所以目前当做意外处理。高里也说是自己不小心跌落的。」



广濑看着后藤。



「他这么说吗?」



「他没告诉你吗?」



「没有。」



后藤叹了一口气。



「推他的那些人也坚称是高里自己跌落的。虽然在走廊上围观的学生说,高里是被人推下去的,但高里在被抬上救护车时说,他是不小心绊倒才跌下去的。」



「是喔……」



后藤更用力地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坏人,绝对不是坏人,但问题太多了。」



后藤像是在自言自语,所以广濑没有吭声。



「所以,校方决定你的情况也以意外处理。」



广濑看着后藤,后藤挑起眉毛。



「这群因为同学发生不幸意外而情绪激动的学生,歇斯底里地围剿同学A,少年A察觉到生命有危险企图逃走,结果不慎从窗户跌落。想要劝阻的实习老师和学生在推挤时不慎跌倒受了伤。」



「我知道了。」



「不好意思。」



广濑摇了摇头说:



「后藤老师,高里会暂时住我那里。」



后藤听了,原本架在桌上的双脚立刻放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认为他暂时不要回家比较好,我已经征得他母亲的同意。」



后藤目瞪口呆,广濑向他说明情况后,后藤露出了哑口无言的表情。



「……你竟然擅自做这种事。」



「对不起。」



后藤撇着嘴角。



「算了,在实习结束之前,先别提这件事。」



广濑点了点头,后藤深有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那我下次去做家庭访问。」



「是因为不相信我吗?」



后藤看着广濑苦笑起来。



「不是。我曾经去过一次,他母亲假装不在家,之后多次打电话,她也都坚称自己很忙,还说学校的事就交给我,看我们要怎么处理都没问题。一年级的时候,班导师也没去家庭访问过。」



这次轮到广濑叹气。



「当时的班导师生田老师气死了。」



广濑淡淡地笑了笑。生田是英文老师,也是足球队的指导老师,对教育充满热情。



「生田老师觉得高里的母亲无法解决问题,所以去了他父亲的公司,没想到他父亲说,那孩子的事都由他母亲处理,他不清楚。」



广濑并不感到意外。



「生田老师说,他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高里的名字。」



广濑突然想起,高里的母亲也一直说「那孩子」,没有叫过高里的名字。



「生田老师也有好几次想把高里带回自己家,但通常想归想,也不会真的这么做,生田老师的两个孩子正是调皮的年纪,也听说了有关高里的负面传闻,所以他就只是想一想而已。」



广濑点了点头,后藤尴尬地笑了笑。



「我也不是没想过带他回家,只要和他母亲说过话,谁都会忍不住这么想,但我家有个说话不中听的老太婆。」



后藤叹着气。



「生田老师很担心高里,我是受生田老师之托,才会让高里分到我班上。」



「有办法这么做吗?」



广濑问,后藤苦笑着说:



「可以,只不过我无法帮上任何忙。」



后藤再度叹了一口气。广濑觉得他今天一直在叹气。



「我也想要为他做点什么,但生田老师死了之后……」



广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后藤问,广濑摇了摇头。



「那天是第三学期的结业典礼,生田老师来这里对我说,高里就拜托你了。他说因为是最后一天,所以他好好激励了高里一番,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结果他在回家的路上开车,在弯道时出了车祸。现场完全没有煞车痕迹,也没有打方向盘,听说是开车时睡着了。」



广濑闭上眼睛。



「有人知道生田老师那天把高里留了下来,所以葬礼时,班上的学生都说是高里在作祟。」



广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生田和岩木对高里做的事并非基于恶意,相反地,完全是出于善意,高里也很清楚这一点——但是,他们还是死了。看来这些人的死亡和高里的想法毫无关系,他们并不是因为高里而死,但他们的死,全部怪罪在高里的头上。



所以,高里永远都是孤独的。



后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并不是坏人,他真的不是坏孩子。」



6



广濑在准备室打电话去高里家,通知高里的家人,他打算去拿高里的行李后,便离开了学校。



静悄悄的校园内笼罩着紧张的寂静,虽然明天也要正常上课,但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学校才能恢复往日的平静。



来到高里家时,发现行李就放在玄关。有一个纸袋和一个行李袋,纸袋中放着课本和笔记本。广濑咬着嘴唇,但还是按下门铃。他试了几次,屋内没有应答,玄关旁的所有遮雨窗都关了起来。广濑叹了一口气,拿起行李离开了。



广濑回家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堤防上空的薄云被染成了红色。他打了一声招呼后开了门,从敞开的玻璃门可以看到高里坐在窗边看书。



他抬起头,立刻阖上书本站了起来,说了声「真的很抱歉」,才从广濑手上接过行李。



「不必在意。」



「对不起。」



「别再道歉了。」



高里听了,微微笑了笑。



广濑不由得感到心痛。虽然只是淡淡的表情,但高里终于有表情了。虽然他母亲那么说,但高里绝对不可能没有任何感觉,也不可能什么都没想,他只是缺少倾诉内心感受和想法的对象——即使在家里也一样。



暮色渐渐笼罩室内,广濑开了灯,前一刻还很亮的窗户顿时变暗。



「我家里什么都没有,你一定很无聊吧?」



高里摇了摇头,广濑探头看他手上的书,发现是盖亚那高地的摄影集。



「原来你在看这本书,很棒吧?」



广濑问,高里点了点头。



「我很想去那里。」



广濑在换衣服时说,高里回答:「对,很棒。」



「你也想去吗?」



「对。」



他点了点头,又说:



「我想去罗赖马山。」



「喔,你是说有水晶谷的那个地方。」



高里笑了笑。



「有岩石迷宫的地方。」



「岩石迷宫啊。」



广濑弯下身体,看向坐着的高里翻到的那一页,那是从空中拍摄到名为「岩石迷宫」那一带的照片,奇岩和岩石裂缝看起来宛如迷宫。因为空拍的关系,从照片上看起来那片迷宫并不大,但实际上是相当于东京巨蛋球场数十倍大的巨大迷宫。



「……我觉得、以前好像见过……」



广濑听到了高里的喃喃自语,立刻看着他的脸问:



「迷宫吗?」



高里顺从地点着头。



「盖亚那高地的风景也……那叫似曾相识吗?」



「那个吗?就是神隐期间?」



「不知道。」高里摇了摇头。「我一直在回想,但还是想不起来。」



高里的声音中透露出内心的焦虑,广濑努力用开朗的声音说:



「不必为这种事烦恼,有时候可能会突然想起来。」



他想要对高里露出微笑,却失败了。



「高里,再怎么想也没用。」



「我觉得我必须想起来,如果不赶快想起来,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广濑皱起眉头,他无法用任何话安慰对方。



「我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约定,那是绝对不可以忘记的约定。」



广濑默然不语,把上衣挂上衣架,再打开壁橱,把衣服挂了进去。他正想关上纸拉门,却发现高里正看向自己,一脸好奇地看着壁橱的下层。



一坪大的壁橱其中一侧的上半部分用来挂衣服,由于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并没有设计收纳柜,所以壁橱内部很高,除了可以放平时睡的被子以外,还有空间可以挂衣服。他在下半部分放了小柜子,把书都放在柜子上。高里好奇地看着那些架子,和广濑视线相遇时,问他:「我可以看看吗?」



「请吧。」广濑后退几步。



壁橱左侧的下层并排放了两个小柜子,无法处理掉的书都放在那里。广濑从刚进大学时就住在这里,整整过了四年,仍然没有填满这两个柜子。



高里探头张望,他没有看书名,而是伸手指向里面。广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他指着挂在内侧墙壁上的画。



「喔喔……那是后藤老师为我画的。」



镶在朴素画框内的水彩画,用几乎让人怀疑是污渍的淡薄色彩画出了一片风景。那是一片白花绽放的原野,透明的大河蜿蜒而流,远处有一座半透明的桥。



那是广濑提起「那个世界」时,后藤为他画的。他用铅笔勾勒出淡淡的影子后问他:「是像道样的感觉吗?」广濑说想要这幅画,后藤当天就着了色,画出了这幅色彩淡薄却复杂的画。



「为什么挂在这里?」



广濑笑了笑,指着塞在下层柜子旁的台灯说:



「把被子直直拉下来,不是刚好铺在这里吗?」



他把手伸进壁橱,以直角的角度做出拉下被子的动作,然后又指着壁橱说:



「枕头放在这里,再把台灯打开,马上就可以看书。这是懒人书房,很不错吧?」



听到广濑的说明,高里笑着点头。



「高里,你想吃什么?」



广濑把衬衫丢进阳台上的洗衣机时问,然后又指了指偏头思考的高里身上的衬衫,示意他脱下来一起洗。



「都可以。」



「有没有不喜欢吃什么?」



「我没有不吃的东西。」



「太好了。」



广濑在洗衣机里装了水,加入洗衣粉。换上便服的高里从屋内探出头说:



「这件不用洗了,行李中有替换的制服。」



「是喔。」广濑指了指放在阳台上的垃圾桶。事实上,他认为血迹并不容易洗掉,而且以他的缝补能力,恐怕也无法把衬衫上的破洞补好,所以暗自松了一口气。高里打开塑胶容器的盖子,然后不知所措地看着广濑。



广濑讶异地看向塑胶桶内,看到了自己白天丢进去的衬衫。因为衬衫上沾到了大量鼻血,所以他干脆丢掉了。



「很惊悚刺激吧?」



广濑一派轻松地说,高里满脸歉意地向他鞠躬。



7



每到深夜,广濑的房间就可以听到海浪声,他很喜欢这种听起来像是心跳的节奏。今晚他听到了呼应海浪声的均匀鼻息。



他已经关了台灯,没有灯光的房间内,只有照在堤防上的月光反射进来。他转头看着高里沉睡的脸。他用冬天的厚棉被当作垫被,又给他一条毛毯代替凉被。高里从来没有去过别人家,所以除了校外教学外,这应该也是他第一次外宿。照理说第一次人别人家应该会睡不好,但他睡得很香甜。



这也是广濑第一次让别人住在自己家中。他向来不喜欢别人来家里作客,而这些话无法大剌剌地说出口,所以有访客上门时,他并不会把别人拒之门外,只不过每次客人上门,他的内心就会感到极度不安。如果要为这种症状命名的话,应该称为「访客恐惧症」吧。他会没来由地感到不安,担心对方会赖着不走、再也不离开他的家。他害怕对方赖着不走,破坏所有的一切。至于到底担心别人破坏什么,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别人住他家,即使让别人进屋,也不同意别人留宿,就算是父母上门也一样。客人可以来访,但绝对不可以住下来。这不只是不喜欢而已,而是内心感到害怕,他无法承受这份不安,这也是他被说成是怪胎的原因。



广濑向来不喜欢和他人长时间相处,无论是相处起来多轻松的人,即使是父母或女朋友,时间一久,他都会感到不自在。虽然并不是讨厌对方,但他会浑身不对劲,很希望告诉对方,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如果在外面,只要一感到不自在,马上回家就可以解决问题,但如果别人在自己家里,就很难请对方离开。他认为这就是他不喜欢别人来家里作客的原因。



没想到这次竟然主动邀请客人上门,而且很清楚对方会住很久,所以实在是惊人之举。广濑忍不住苦笑起来。



广濑翻了个身——他知道其中的原因。



广濑并不害怕高里,高里不会让广濑感到不安,他不会「破坏一切」。用比较感伤的方式来说,高里和他同病相怜,是他的同胞。高里和广濑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至少高里内心也有这种感伤,所以不会「破坏一切」。



「一切」到底是指什么?广濑不由得思考着。是不是和丧失故国的幻想有密切的关系?



昏沉地睡着的广濑突然醒来。他半梦半醒地想,还有很多事要思考。他不想睡,还想多思考一下。



当他想着这些事,差一点再度进入梦乡时,突然感受到身边有人的动静。是谁?他差一点跳起来,随即想到高里睡在旁边。对喔,高里睡在这里——他这么想着,再度准备入睡时,听到了有人走动的脚步声。这次他终于完全醒了。



高里起来了吗?他果然睡不着吗?广濑想要转头观察,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无法动弹,无论手脚都动弹不得。不要说发出声音,就连用力呼吸都有困难。



嘶噜。附近响起脚步声。可以听到有人拖着脚,走在榻榻米上的声音。他拼命想要看向声音的方向,但费了很大的力气,也只能勉强移动视线。广濑仰卧在那里无法移动,看不到发出脚步声的主人,只能用视线环视周围。光是这个动作已经让他浑身冒汗。这时,他终于想到,原来这就是鬼压床。



嘶噜。脚步声再度响起,声音有点远。然后又传来一声,他感受到那个人就在旁边,刚好出现在他无法移动的视野外侧。只要脑袋可以转动一公分,一定可以看到那个人。



滋滋滋。有什么东西在榻榻米上滑动,然后完全安静了下来。



广濑持续努力想要确认到底是哪里发出声音,从额头冒出的汗水沿着太阳穴流了下来。他连同身体把头转向那个方向。再多转一点,一点点就好。



他屏住呼吸,用尽浑身的力气,终于成功让视线看到了发出动静的方向,但只在视野的角落看到在身旁熟睡的人影。



刚才是高里吗?高里刚才起身,现在又躺下了吗?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他的视野角落动了一下。他知道是白色的手指。



白色手指在横躺的人影另一端活动着,想要抚摸睡在一旁的高里的脸。手指爬上了高里的脸,缓缓绕向这一侧,白色手臂渐渐浮现,轻轻抱住了高里的脖子。广濑屏住呼吸移动脑袋,终于清楚地看见了眼前的景象。



白色的手臂搂住了高里的脖子。手臂的线条丰腴,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女人的手臂。只见手臂从高里的另一侧伸过来,却不见手臂的主人,仿佛那里特别低,有人躺在死角的位置,但广濑心里很清楚,那里当然不可能特别低。



广濑一边思考,一边凝视着高里的侧脸,这时,一张脸突然从阴影中冒了出来。



广濑和对方四目相接。那是一张女人的脸,鼻尖以上的部位露了出来,正看着广濑。广濑想要大叫,但腹肌痉挛了一下,无法发出声音。他无法闭上眼睛,也无法移开视线。因为光线太暗,他看不清那张脸,只见一双瞪得圆圆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时,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



——你是、王的敌人?



广濑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意思,那张脸一下子出现在他眼前,那对滚圆的眼珠子好像突然蹦到他面前。他闻到一股浓烈的海水味,忍不住发出了无声的尖叫,终于挣脱了束缚,整个人弹坐起来;他还来不及看清楚,那个脑袋和手臂已经缩了回去。



广濑探出身体想要看个仔细,却发现那个脑袋和那只手慢慢消失在榻榻米中。手肘以下的白色手臂,和鼻尖以上的女人脸。那双大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咻地一声,好像沉入榻榻米般消失了。



广濑喘着粗气,喷出的汗水不断流向下巴,不停地滴落。这时,已经感受不到任何动静,只见冷色的榻榻米,和静静熟睡的高里。



他茫然地坐在那里,回想着自己刚才见到的情景。



是女人。似乎是一头长发,那双滚圆的眼睛有点像爬虫类,或者说是鱼类。同时闻到了浓烈的海水味道。那不像是女人身上的味道,而是她呼吸的味道。虽然看到了鼻尖,但不见鼻梁,也许原本就没有鼻梁。除此以外,并没有看到她的嘴巴、脖子或是肩膀,然后,她沉入榻榻米中。



广濑捂着脸,擦拭着不断滴落的汗水。他看了一眼高里,发现他静静地沉睡着,刚才所发生的事并没有影响他的睡眠。



广濑抱着自己的双臂。汗水急速变冷,一直冷到了骨子里。他摸上了手臂,上头全是鸡皮疙瘩。



他倒头睡下后,用凉被盖住头。闭上眼睛,他什么都不想,只希望赶快睡着。



※※※※※※



放学路上,小学生在暮色笼罩的街上看见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看起来很无助。小学生亲切地上前打招呼,女人问他:「你知道麒吗?」小学生回答:「不知道。」女人悄然无声地消失了。



男人在送货途中看见一个女人,他停下车想要问路,没想到刚开口,对方反而问他:「你知道麒吗?」他不记得自己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所以回答:「不知道。」女人消失在一旁墙壁的裂缝中。



计程车司机在夜晚的街道载了一位年轻女人,他按下计费表,把车子驶出去后问:「你要去哪里?」女人问他:「你知道泰麒吗?」他没听过这个地名,于是回头问:「那是一家店吗?」女人摇了摇头。司机很伤脑筋,连续问了好几个问题,想要搞清楚女人到底要去哪里,但女人几乎没有回答,不到五分钟,就完全没声音了。司机看向背后,女人消失不见了。



一个女人在月台上等末班车,一个年轻女人上前问她:「请问你知道麒吗?」她刚好有个朋友叫这个名字,所以就告诉了年轻女人,年轻女人欣喜若狂,问她说,她的朋友在哪里,所以她就把朋友的地址告诉了年轻女人。年轻女人深深地向她鞠躬,然后跳下月台,沿着铁轨离去。她慌忙叫住女人。这时,末班车驶进月台,电车辗过年轻女人的身体后急速停了下来,却不见那个年轻女人,也没有发生车祸的痕迹。



晚上,女人正想要睡觉,发现房间角落出现一个怪兽的身影。怪兽差不多像狗一样大小,只有一只眼睛。怪兽不知道从哪里进了房间,走到女人的枕边。女人吓得尖叫,立刻跳了起来,发现有一个年轻女人站在床脚。年轻女人困惑地摸着她的脚,嘀咕了一声:「不是。」随即消失了。在那个年轻女人消失的同时,她听到耳边有人问:「你知道麒吗?」她回头一看,发现是那只像狗一样的怪兽在说话。她吓坏了,摇着头说:「不知道。」怪兽垂头丧气地钻进地板消失了。



深夜,几个男人开着车,在近郊看到一个女人,立刻停车问女人:「要不要搭便车?」女人很干脆地点头,坐上了车子。女人问他们:「你们知道麒吗?」那几个男人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但相互便了眼色后回答:「知道啊。」女人问:「在哪里?」他们回答:「现在就带你去。」一路把车子开到了海边。来到海边,女人环视四周问:「在哪里?」那几个男人把手放在女人身上时,后车座上出现了狗的脑袋。那条狗只有一只眼睛。狗扑向几个男人大咬几口后,和女人一起消失了。三个男人中有两个人受了伤,一个男人的手掌不见了,他们在车子上找了半天,都找不到他的手掌。



白天,一个小孩子独自在公园玩耍。他正在沙坑里挖沙子,一只狗从沙子里探出了头。狗只有一只圆圆的眼睛。小孩子吓得僵在原地,狗从沙子里爬了出来。接着,又有一只比狗更大的怪兽现身了。小孩子第一次见到那种怪兽,两只怪兽齐声大叫后,跑向空中失去踪影。沙坑中留下一个小洞。



深夜,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某个社区公寓四楼最右侧的房间内。女人从墙壁内走了出来,问坐在书桌前的少年:「你知道麒吗?」少年没有回答,女人露出难过的表情,消失在另一侧墙壁中。



隔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出现在四楼右侧第二个房间。房间内有一个三岁的小孩,小孩和女人对看着,女人没有说话,消失在对面的墙壁中。女人消失的同时,小孩好像被火烧到似的放声大哭。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出现在右侧数过来第三个房间,坐在佛坛前的老妇人大惊失色,把手上的佛珠丢过去。一只狗像风一般出现,咬住了老妇人的脚。女人消失了,老妇人脚上留下了很深的咬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