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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 2)







1



——不知李斋是否能够接受了呢?



项梁牵着骑兽,抬头望向日已西沉的天空。泰麒与李斋等人分别、从碵杖出来已是第三天了。这一天,深秋的夕阳照在街道上,使得秋色更加浓郁,四周都染上了一股惨淡忧郁之色。



大家一定会对泰麒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感到惊讶不已吧。说服去思帮忙固然是好,但李斋可不是那么容易说得通的。她一定会坚持要去找泰麒吧。



项梁心想,如果换做自己,也无论如何要追出去的。——项梁一边想着,一边看向身旁同样在望着天空的泰麒。他也与自己一样,牵着骑兽,仰望着天空。身旁的人流行色匆匆,赶往大街——马上要关门了。



项梁与泰麒从碵杖出发后,一路往东,在大道沿线的山野中穿行,日落时转向附近的城镇。这一天也是一样,他们混入人群中,与人流一道,来到了眼前这座城市的大门前。突然,项梁感到背脊一阵发凉。自从与李斋等人分开以后,每到一处城镇都会有类似的感觉。这条大道的终点就是鸿基。他惊恐地察觉到,他与泰麒二人沿路一直接近鸿基。



决定前进方向的是泰麒。出碵杖后,泰麒曾向他询问瑞州的方向。项梁指了其中一条路,于是二人就再也没有偏离过这个方向。



门口有卫兵把守,项梁生怕被被人认出。虽说可以在野外露宿,可山野中既有野兽出没,也担心妖魔袭击。虽说妖魔在一国的中心区域出没的可能性比较小,但也不能掉以轻心。何况,即使是在野外,项梁也不得不前往城镇获取水、粮食等必需品,怎么可能把泰麒一个人留在荒郊野外呢?他更担心的,是泰麒趁自己不在时,再一次消失不见。



如此一来,势必要进入城镇。也不知是不幸还是万幸,泰麒长时间不在戴国,因此几乎不会有人认出他的脸。虽说乌黑的头发是他的显著特征,但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麒麟的头发是金色的。即使知道泰麒是黑发,但由于固有思维,也容易忽视。本身“麒麟”这个字眼就让人立刻联系到金色或是黄色。项梁想,当初是因为李斋在他身旁,否则自己也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这个人是戴国的麒麟。



既然牵着骑兽,那么就不得不在馆舍留宿。若不在馆舍留宿反而会引人怀疑。所幸由于二人已经接近国都,城里行人增加,牵着骑兽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天也是一样,二人来到馆舍,将骑兽安顿到厩舍后,项梁让泰麒先回房休息,自己则上街寻些食物。出门前还不忘前往厩舍,交代店家说万万不可让同伴独自牵出骑兽。



临近闭门时分,项梁混在拥挤的人潮中稍稍松了一口气。同时想着为泰麒物色食物——麒麟是不近荤腥的。而这为时不长的单独的时间,对于项梁来说是最为放松的。但这一天,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不安。他们已经沿着大道前进了许久,却依然不知目的为何,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赶路。



有好几次项梁都想问泰麒到底要去往何处,可始终没有开口。每当想到对方是泰麒,便觉无法启齿,甚至感到害怕。刚出碵杖时,项梁问了一句要往何处去。泰麒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往东去”便不再提及,项梁自然也就无法再问。可今晚却无论如何要问个究竟,若是再任由泰麒这么前行的话,明天就要到达鸿基了。



项梁心事重重地回到了馆舍。进房后见泰麒正平静地看着窗外的街道。这间馆舍从设施上来说算是上乘,既有停放骑兽的厩舍,客房陈设也算是舒适。但客房空间并不大。仅在客厅两旁设有两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卧室。这是项梁特意选用的。如此一来,只要项梁在客厅里,那么谁也无法接近卧室里的泰麒,同样,泰麒也无法从客房偷偷溜走。



——就像防贼一般。



项梁心中不禁苦笑。就像是押送一名囚犯一般,一刻也不能掉以轻心,而这名囚犯还是一个麒麟。想到这里,项梁不禁感到一阵讽刺。



二人一直没有说话。项梁忐忑不安地寻找开口的时机。饭后休息了一会儿,项梁觉得不能再等了。



“请恕在下僭越,”项梁问到,“我们到底是要往何处去呢?请台辅明示。”



依然站在窗边看着窗外街道的泰麒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项梁。“就这么继续往前走。”良久,才从口中挤出这几个字。若是平时,项梁或许就不再追问了。可今晚,他却无论如何也要问个明白。



“继续这么走下去,就到鸿基了。您该不会是一开始就打算前往鸿基吧?”



听项梁这么一说,泰麒又转过头去,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街道上往来的人群。



“请您告诉在下,您究竟要去何处?要去做什么?”



泰麒没有回答,他的视线仍然没有离开街上的人潮。



“……大家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厚了。”



项梁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走到窗边,与泰麒一道看向窗外。确实,街道上的行人已经穿上厚衣服了。那是当然的,因为马上要立冬了。项梁就这么茫然地看着,突然听到泰麒幽幽地说:“我要去白圭宫。”



项梁一脸惊讶地望向泰麒。



“这……这太胡来了!”



然而,泰麒却异常平静。他沉着地关上窗,静静地看着项梁。



“我知道你会阻止我,所以我一直没有说。”



“在下当然会阻止。这太危险了,在下无法视若无睹。”



“你要是觉得危险的话,大可以去找李斋他们。”



“那怎么行!”



项梁语气非常强烈,泰麒则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笑了笑说:“那么,你要怎么做呢?把我绑起来吗?”



“在下就是拖也要把您拖回李斋大人身边。”



“用绳子吗?不用绳子的话,我可是会跑的。以你的骑兽,可追不上我的大虎。”



项梁不知说什么好。确实是这样。狡的脚力可远远不及驺虞。那么只有将泰麒捆绑起来了,自己能做到吗?



“我要去白圭宫。”泰麒再次说到。“项梁你可以选择与我一同前去,还是去找李斋他们。”



项梁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到:“请容在下再问一句,台辅您在碵杖时说那是天命所使,那是真的吗?”



泰麒并没有回答项梁的问题。



“……难不成,那是只是您为了说服我和去思而编的谎话?”



泰麒沉默了许久,最后无言地点了点头。



“台辅您……您真是太胡来了。”



“是啊……”泰麒苦笑着叹到。



“确实是挺乱来的。”



说着,泰麒回到案边,坐了下来。几案上放着几枚核桃,泰麒取了一枚拿在手中,手指抚摸着核桃上的纹路。



“项梁,我是在蓬莱出生的。”



“在下听说了。”



“我生在蓬莱,长在蓬莱。十岁的时候去了蓬山。然后选了骁宗主上为戴国的王,然后回到了戴国。可是在第二年,又回到了蓬莱。”



“此事,在下也有所耳闻。”



项梁的语气中显然带着些许怒意,泰麒笑了笑,继续说:“我真正呆在戴国的时间仅仅半年而已。所以,也仅经历过一次戴国的冬天。”他顿了顿,“真是太让我惊讶了。”



“戴国与蓬莱的气候简直是天差地别。太冷了。有一次,骁宗主上带我出禁门到了鸿基的街上。城里一片雪白,美得让我觉得可怕。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样的光景。”



说着,泰麒看向手中的核桃。



“又纯洁,又美丽。同时又残酷、可怕。——骁宗主上当时是这么说的。那个可怕的冬天,又要再次来临了。”



项梁惊讶地看着泰麒。



“风变冷了。行人也穿着厚厚的上衣。再过不久就该下雪了吧。到时真个国家都将被白雪覆盖。那时候,我手中这一个果子,或许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泰麒将手中的核桃示意给项梁。



“阿选置百姓于不顾,里府也无任何作为。东架的村民们,能不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呢?若是粮食吃完了,他们该怎么办呢?”



“台辅……”



“项梁,在大雪把山野全部封锁之前,我们要为拯救百姓做最低限度的努力。”



项梁终于明白了泰麒的心情。他明白了泰麒为何一路如此焦急。



“您的意思是,为此,需要前往白圭宫?”



“王不在位,阿选没有丝毫要拯救百姓的意思。那么,这件事就得由我来做。我不就是因此而存在的吗?”



“我理解您的心情,”项梁不禁握紧了拳头,“在下深深地理解您……”



“不只是如此。”



泰麒打断了项梁的话,“如今王宫中必定有不少人被关押,正赖、严赵、琅灿……”



项梁点了点头同意泰麒说的话。



“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总要有人前去确认他们的死活,若有可能一定要把他们救出来。”



“您说的是这个理,可要怎么才能做到呢?您要是到了白圭宫,阿选一定二话不说就把您抓起来,这次您可能会真正遭遇不测啊。”



“可能是吧。——不过,我有一计。”



项梁惊讶地看着泰麒,去到白圭宫还能够全身而退——有这样的方法吗?



“是何计策呢?”



泰麒摇了摇头。



“是否有效我不敢肯定,所以现在不能说。若是无效,就只能到时再想其他办法了。如果事事都能与项梁您商量再办固然是好,可我恐怕没这个时间。如此一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好。若事先知晓,却临时无法实施,又无法配合我采取新的方案,反而容易坏事。”



“这……”



“我理解你的担心。但绝非你想象的那么胡来。这是我回到这边以后一直都在思考的方案。”



泰麒说完后,顿了一顿,继续柔和地说:“我想,我应该不会被杀掉。你要相信这一点。但你跟着我,想必会对我的行动感到困惑或是不解。所以,我希望你既然和我一道,就要相信我,任其自然就好。不管有任何变化,只要在一旁看着就行。”



“这……您可是给在下出了个难题。”



“请你相信,这样做是对我俩来说都最安全的方式。”



项梁无法再说什么了。



“台辅,您确定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戴国百姓一直忍受着苦难,我怎么能再让他们失望呢?”



项梁心中仍有无数疑问,却也只能点头同意了。



次日,二人起身前往鸿基。进入城门时定会遇到盘问,由于带有东架里宰同仁交于的旌券,因此二人并不担心。真正的问题还在后面。二人沿着山野低空飞行,看着眼前淡墨色的山,项梁问泰麒:“我们要如何前往白圭宫呢?”



“从正面进去。



日落时分,二人到达了鸿基。



眼前耸立着凌云山。参天的石柱上方,飘荡着几片薄暮。那山顶便是白圭宫,由于被云海遮住,从山下无法看见。



——但是,那一定很美。



断崖边零散地长着几株绿树,与白色的山岩对比强烈。在山脚下,鸿基的街道顺着山势的起伏向四周延伸。屋宇多用蓝紫色的釉彩烧制的瓦片遮盖,颜色很是鲜艳。



对于项梁来说,这是时隔六年再次回到鸿基。自从征伐文州以来,还未曾回来过。身为禁军师帅,城里的士兵应是能够认出他,然则极有可能立马以脱逃之罪将其逮捕。因此之前即使从鸿基附近经过,却也不敢贸然进入城门。如今再次来到鸿基,他觉得与六年前相比变化并不大。



项梁抑制住自己内心的紧张,稳住脚步迈向朝南的城门。朝南的午门,共有五条门道。中间的门道只能王或宰辅通行。左右四张大门,只需出示旌券即可进入。项梁正想着从哪一张门通过,泰麒却径直走向中央的大门。



项梁慌忙小声制止,可泰麒却仅是轻轻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向守门的士兵。察觉到可疑的士兵警惕地架起了手中的长枪。



“来者何人?要入城的话,走两旁的侧门。”



可泰麒不管不顾,继续往前走。



“请把门打开。我六年前因故离开鸿基,如今已经回来了。”



他继续对一脸惊讶的卫兵说:“请转告阿选,就说泰麒回来了。”



项梁心中惊愕不已,却尽量保持面不改色。可泰麒接下来说的话,却是让他意外到无以复加。



“告诉他我遵从天命,前来参见戴国的新王。”



2



阿选真是戴国的新王?惊讶的不只是项梁,守门的士兵、包括闻讯而来的下官也都惊诧不已。项梁心想也许会连同泰麒一道被抓起来,可结果是赶来的下官再次询问身份和来意后,把二人关在了午门城楼的一处夹室中。



——这就是台辅所说的“计策”吗?



项梁很想问问泰麒,然而夹室的门口及门内都站着士兵,这种问题可不能当着众人问。



——无论怎么想,这太鲁莽了。



项梁假装平静地坐着,可背上却一直在冒冷汗。这种谎言如何能够瞒得住?骁宗还活着,只要王还活着,那天命就不可能更改,那么泰麒说的“新王阿选”,谁都能察觉到是谎言。



对于阿选来说这可是求之不得。曾经一度失手没能杀死的麒麟居然自己跑回来了。只要杀死眼前的麒麟,那么王也将被除掉。当初在函养山刺杀骁宗失败,如今可以连同麒麟一道除去。



项梁仿佛看到士卒们提着兵刃闯进门来。



想到这里,假装平静的项梁不禁双手颤抖起来。



就在他感到绝望时,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在往夹室靠近。项梁摆好架势打算拼死一搏,发现进来的,是方才询问自己的下官。那名下官一进门就跪下,并用膝盖跪行至二人身旁,叩头说:“让二位久等了。”他身边的侍从也一起跪了下去,看样子并无加害之意。



“二位请跟下官来。——这边请。”



——至少,暂时能松一口气了。



项梁感到稍稍宽心了一些。他们跟在下官身后,一路来到大街旁,请泰麒和项梁上骑,自己则站在泰麒身旁服侍。其他士兵把四周围了起来,这不管怎么看,都是对尊贵之人加以护卫之势。



啊,原来如此——项梁冷静下来思考了一番。光凭麒麟的语言是无法确认天启的真伪的。所谓天启,是上天对麒麟施与的奇迹,旁人是无法判断真伪的,只能接受。即使当年骁宗因天启被选为王时,项梁也认为正因为麒麟说他是王所以他就是,对此他从未感到任何怀疑。那么,既然自己没有怀疑,也就是说,其他人也不会怀疑才对。如此看来,泰麒的计策也并不坏。



如果阿选成为新王,自然就没有必要再加害于泰麒。不仅如此,他应该要最优先保护好保障自己身份的麒麟才对。也就是说,泰麒的安全已经有了保障。那么泰麒就能够作为宰辅、或是瑞州侯,并利用自身的权限来拯救百姓。这样确实可以说是一条行之有效的妙计。



可问题是,这样的谎言大家真的相信吗?



这个谎言没有任何其他事实来映证。白稚不会叫,也不会出现其他祥瑞。更何况,阿选心里清楚骁宗并没有死。那么,就不可能有新王出现。即使一开始能够蒙混过关,将来也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会起疑。白稚为何不落?为何不鸣叫?这样一来所有谎言都将瞬间瓦解。被戳穿只是时间的问题。



项梁最初的宽心变成了巨大的不安,不知不觉中已经沿着大道向北走了。众目睽睽之下自然无法与泰麒说话,于是只能心不在焉地看着鸿基沿街的风景。



鸿基果然是一点都没有变,如曾经一样繁华而美丽。街道上有许多小店,人群川流不息,丝毫看不到恬县那样的贫困和绝望。仅就眼前的景象来看,项梁觉得这与他前往文州时没有任何区别。



这些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还有,白圭宫。



就连进入宫城的皋门也还是原来的样子。穿过皋门,途径国府,再从库门转入稚门,众人一路向上走去。穿过应门后,来到了云海之下。这里是官府和官邸的所在。原则上来说士兵是不住在王宫内的,但王师六军的将军及各自麾下的五名师帅可以例外。将军可在云海之上、师帅可在治朝设置官邸。项梁当时由于怕麻烦而没有住在治朝,但其实在治朝拥有一套不大的官邸。自己虽然很少回官邸,却也时常到同僚处走动。因此对治朝的景象也甚是怀念。



——他们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恐怕不会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吧?这六年间不知失去了多少同伴和友人。想到这里,项梁不禁心中一阵绞痛。



治朝的北面建友横跨断崖的巨大的路门。二人在这里下了骑兽,进入门殿内部,再由下官引入深处的一间房子。下官请二人进入房内。项梁发现这是一间前室。“请二位在里屋等候。”说着下官及随从退了出去。项梁走上前打开前室里的一扇门,看到内部的样子时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怎么回事?”



之间门后的内室中,一扇窗户都没有,家具也只有一张普通的桌子和两把椅子。简直就是一间牢狱。



回头看时,下官正离开前室要走。



“这是要把我们当犯人吗?”



面对项梁的厉声质问,下官惊恐地看了他一眼,赶紧跑了出去。接下来门被关上,并落了锁。可以听出门外有多名士兵把守,不管怎么想这都是被拘禁起来了。



“这……这究竟是……”



泰麒也是一脸诧异。



项梁心中咯噔一下——果然还是被怀疑了。



对于阿选以及支持阿选的人来说,从泰麒口中说出的“新王阿选”应该是绝好的消息。那么怎么能对带来如此好消息的泰麒做出这样的事呢?之前大张旗鼓迎接,如今却又将其打入监牢。想来,泰麒的谎言还是行不通啊。



项梁想着既然是把二人迎入了路门,那么应该还不至于就地杀害。然而却也不免担心随时有士兵闯进来欲行不轨。如果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也要让泰麒逃走。可四周窗户都没有,要如何才能安全逃离呢?



——士兵闯进来的那一瞬间,就是唯一的机会。



就在开门的那一瞬,将士兵全部除掉,趁机逃跑。然而,这个如地窖一般的内室外面,还有一间前室。若是前室的门被关上了,那么也无法逃出去。即便能够逃离这间房子,逃出门殿,那么接下来怎么办?进来时被侍从牵走的骑兽也不知道在哪里。想到这里,项梁不禁感到绝望。



“台辅,请您一定要站在我的身后。”



项梁小声对泰麒说。泰麒却面露难色地笑了笑。



“别这么紧张,他们不一定要加害于我。”



“可是……”



“这样对待我们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你想想,突然出现一个年轻人声称自己是泰麒,怎么会有人相信呢?”



“这……”



项梁话音出口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说。泰麒说得没错。



之前所想全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也就是说项梁自己心里是很清楚他就是戴国的麒麟,所以在他看来,旁人都对他麒麟的身份不会心存怀疑。其实,一般来说,要分辨是否麒麟,只需要看头发的颜色就好了。



麒麟的头发是金色——这是一般人的常识,是麒麟特有的颜色。麒麟只会苦于无法隐藏自己的身份,而证明身份则是轻而易举。话说回来,麒麟根本没有要证明自己身份的必要。



然而,泰麒是黑麒。头发是黑色,而且剪成了短发。虽然与一般的黑发也有些许不同,但是与麒麟的金色却是相去甚远。因此即使声称自己是麒麟,要想得到旁人相信,恐怕是一件难事。



“验明正身是理所当然的。同时,我自称泰麒,他们自然也是不敢怠慢,所以才将我们带到王宫深处来了。只需要让认识我的人前来指认就能明白了。项梁你稍安勿躁。”



说着,泰麒平静地坐在了椅子上。不知是否当真觉得没有危险,项梁觉得泰麒似乎内心真的很平静。



“这是台辅您预料之内的吗?”



“你是指?”



“我们被关押在这里。”



泰麒微微偏着头,说:“我猜想也许会被关起来。不管怎么说,对于阿选,我是敌方。我还想可能会将我们两人分开,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无论如何不会同意的。”



说完,泰麒小声笑了起来。



“可我不同意又能怎样呢?我都没有去想。不过,他们把我俩关在一起倒是让我安心不少。”



项梁无奈地点了点头。



“既没用绳子把我们绑起来,也没有收走你的武器,还把我二人关在一起,我想,应该是没有害意的。”



听泰麒这么一说,项梁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便放下心来。确实是这样——从常识上考虑,阿选即使判断出泰麒所说是谎言,却也无法当即将泰麒怎么样。至少要先调查一番。泰麒的随从只有项梁一人,不用将事态扩大,只需要找个地方关起来就行了——就像现在这样。



3



项梁算是松了一口气。可时间一长,又开始焦急起来,同时困惑也在加深。为何将他二人关进来后就不闻不问了呢?



“……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项梁自言自语地说到。从门缝中已经见不到任何光线了,太阳应该已经落山了。此时泰麒脸上也浮现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项梁实在等不下去,他决定到门口问问把守的士兵。可就在这时,门开了。



开门进来的是一名看上去有些年纪的官吏。见眼前的项梁一脸惊讶的样子,不禁也下了一跳。他赶紧稳住身形,说:“……失礼失礼。”



“让大人受惊实是抱歉。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人来,在下原打算到门口问问,却……”



那名官吏向项梁施礼说:“让二位久等了。下官乃天官寺人,名叫平仲。”



所谓寺人,是平时服侍在王或宰辅左右的下级官僚。项梁由于曾是禁军一员,与寺人倒也并非完全不打交道。却没有听说过平仲这个人。



——不过这倒也不奇怪。毕竟现在寺人服侍的不是骁宗,而是阿选。既然是阿选的近侍,自然要选用他信任的人。



“下官等为二位准备居所,花了些时间,还望见谅。”



平仲一边向泰麒叩头一边说到。同时催促项梁等人收拾东西。门外站着五名军士,均未披甲胄,只是穿着普通军服,看样子并无任何紧张或敌意。



“二位的骑兽已经交给厩舍,并已吩咐细加照看,请二位务必放心。”



说着,平仲伸手以示出发。军士手持灯笼在前带路。众人穿过从一块巨大的岩石中开凿出来的小路,来到了面朝凌云山的一条长长的廊道。廊道一侧是开凿出来的岩石峭壁,另一侧则是无数的石柱。石柱与石柱之间有石造的栏杆,那外面,便是皎洁的月光和无尽的虚空。头上是云海,脚下,则是漆黑的山野。



“想必二位有许多疑问,但现下旅途劳顿,还是请好生休息。”说着,平仲打开前方的一扇门。众人走过的这条廊道沿着山势起伏,平仲领着他们来到的,是廊道尽头一处稍宽敞的露台。那门由坚固的木头作成,门上镶有黑金门件。门里头,是一间堂屋。在放有简单家具的堂屋的另一头,有一扇看上去雕刻更加厚重的门,门后是一间看上去比眼前这间堂屋更深的堂屋。堂屋前方则是嵌有玻璃的折门,可以看见门后房间里点亮着的烛光照映下的奢华的陈设。平仲领着二人进门后,自己跪在一边请泰麒坐下。



“下官立刻吩咐为二位准备膳食。因事出突然,暂且只能为二位准备这样的地方,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说着,深叩一首之后,站起身来退出门外,门外的军士将门关上。项梁听到在门外上了锁。



“平仲大人——”



项梁急忙喊到,可门外已经没有任何回应。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项梁扫视了一下四周,屋子收拾得非常妥当,陈设也及其讲究。项梁大步横穿过房间,发现除前室对面的大门外,另外还有四扇门。其中三扇门后是装饰考究的卧室,另一间看上去像是书斋,房内设有书案和书架,做工也是极为考究。前方内部的折门打开后,竟是与堂屋同样宽敞的一个露台。从露台可以一眼望见脚下的群山。露台边缘设有花纹精美的铁栏杆。



——这是个舒适的牢笼。



项梁心中感到一股愤怒,同时也注意到了之前那种不对劲的感觉究竟是哪来的。平仲虽态度谦恭,但对泰麒,他并没有正式询问身份,也没有称呼他为“台辅”。对项梁也同样没有询问。最重要的是,现在二人所处的位置是云海下方。而穿过云海以后才是王宫深部。这里距真正意义上的王宫还有一步之遥。宰辅原本是不会在云海下方生活的。对于泰麒来说,云海上方的燕朝才是王宫。那么也就是说,泰麒还没有被迎入王宫。



这该如海向泰麒解释才好呢?项梁一边想着一边关上了露台的门。此时,泰麒却用释然的眼神看着项梁。



“看来他们还是不太相信啊。”



泰麒苦笑着说。



“看来是的。台辅,您还好吗?”



泰麒微微歪着头,似乎对项梁的提问不解。“什么还好?”



“您之前说……”



项梁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他想问泰麒的谎言是否能行得通,可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虽说隔着门,但前室中说不定也有军士把守。何况还要提防四周是否安插了眼线。



泰麒似乎察觉到项梁的困惑,说:“现在多想无益,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是。”项梁回答。



——确实,既然已经开始实施了,那么就像泰麒说的那样,只能静观其变了。



之后,平仲为二人端来饭菜,却并没有在一旁等候服侍,只是谦恭地说着一些套话,并没有主动提起任何事情。对于项梁的提问也表现得并不积极。项梁问要等到什么时候,平仲表示自己并不知道。总之对于双方来说,能够把握到的就是,平仲是负责照顾二人生活起居的;而平仲对这二人的情况也就仅仅知道泰麒与项梁是主仆关系,仅此而已。别说阿选,就连官阶较高的官员似乎都不会前来。另一方面,似乎也不会有士兵闯进来进行加害。既没有迎接,也没有凶险,只是单纯被放置在了一边。



项梁仍然无法理解这种处境。若是对二人身份有所怀疑,那么抓起来审问才更加正常,可为何被放置在这里不闻不问呢?次日也是一样,平仲那里问不出来任何信息,问门外的军士也没有任何回应。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等了一日后,项梁厉声责问平仲,可平仲只是看了他一眼,就默默地收拾桌上的碗筷。



“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台辅!”



也不知何意,平仲只是稍稍点了一下头。随后将碗筷交给门外的军士,接着从军士手中接过茶具,放在桌子上。



“怎么可以在台辅面前这种态度?简直无礼至极!”



不知是不是被项梁的语气震慑,平仲怯生生地往后退了一步,准备转身出门。可项梁先一步挡在门口。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请大人明说!”



“请见谅……”平仲说话声音极小,他绕开项梁打算出去。



“慢着!”



项梁抓住平仲的手臂,不让他走。这时,“项梁”,耳边响起平静的声音。



“这么逼问平仲也没有用,别为难他了。”



平仲长舒一口气,看了一眼泰麒。项梁也看向泰麒。



“可是,这简直太无礼了,这明显就是把我们软禁于此!”



“那也没有办法。”泰麒苦笑着说,“原则上来说我们毕竟是阿选的敌人。”



“可是……”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不闻不问。可平仲恐怕也不知道。即使知道应该也不能说吧。万一走漏了嘴,说不定就成了通敌。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说着,泰麒想平仲微微点了点头,说:“实在是抱歉,项梁因为担心我的安危,所以才这么无礼。请见谅。”



平仲深深施了一礼。



“感谢你的照顾,你先退下休息吧。”



平仲再次施礼,接着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



“请恕下官僭越,”平仲转过身来面对泰麒,继续说,“您当真是台辅大人吗?”



“正是。”



听到泰麒的回答,平仲困惑地站着不动。



“不是台辅还能是谁?”项梁说。



“下官听到的,是‘自称台辅之人’。”



原来如此,听平仲这么一说,项梁终于能够理解了。



“此人正是台辅。——仅凭我这么说你们恐怕不会相信。”



“那么项梁大人您是台辅的侍卫吗?”



“我曾是禁军师帅。此次也是机缘巧合遇上台辅,便一路护卫。我原本就与台辅相识,原先多次在典礼中伺候左右。”



“可是,若是台辅,为何被囚禁在此呢?”



项梁一时语塞。



“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才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台辅?”



平仲斜着头表示不解。若是只是被交代说是“自称台辅之人”,那么也就是说上面的人对其身份存疑。既如此,为何不见派人来进行核实审问呢?



“被怀疑身份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泰麒开口说到。“可是,阿选大人若是见到我,必定一眼就可以认出。请您转达您上面的人。”



“是。”平仲犹豫着点了点头。接着退出了屋外。见门被关上,泰麒轻轻叹了口气。项梁想要说什么,但泰麒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前室左右的小房间中,似乎常时驻有军士。看来,泰麒也留意到了自己被监视。



为何会遭受这样的待遇?这种状态对于泰麒来说究竟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这样一来泰麒所说的拯救百姓的计划还能实现吗?——项梁有太多的想问的话,这时全都咽了下去。



泰麒微微点点头,然后望向露台外。夜空中升起了一轮发出寒光的明月。月光所到之处的山野,树叶已经开始变红了。



5



浃和一刻不停地忙碌着,似乎是要把这几年的空白给填补回来。同时指挥平仲一道整理卧室,并把堂屋收拾得井井有条。整理完后,她将吃完的餐具类端起来,对平中说:“劳烦平仲大人将这里打扫一下,这么脏对台辅的身体可不好。我去将餐具送到伙房,顺便去为台辅找些御寒的衣服。”



“也不知台辅先前的衣服都放在哪里了。——不行,那些衣服都已经不能穿了。我另外去寻些来吧。也顺便为您找一些来。”浃和说着望向项梁。



“接着我再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换个更好的地方住。”



浃和说完快步走出了房间。平仲见状用手绢擦了擦额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真是……”



平仲摇着头叹气说。



“真是累坏了吧?”



项梁笑着对平仲说。



“哪里哪里。下官一直对二位有所怠慢,今日浃和所说,句句在理。”



说完,向泰麒深深施了一礼。



“还望台辅大人原谅下官无礼。”



“哪里的话,平仲的做的没错。”



见泰麒如此,平仲感激地说:“谢台辅宽宏大量。”



项梁也安慰平仲说:“确实,突然有人自称是台辅,有所怀疑才是正常的。”



“下官实是感激不尽。——不过,下官确确实实没有见过台辅,所以……”



“平仲你是这几年才入宫的吗?”



“并不是。下官从前——不对,其实是就在此之前,一直担任司声一职。”



司声是一种为国官处理各项事务的事务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