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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1 / 2)



网译版 转自 百度贴吧



翻译:by55



1



自从听说惠栋就任州宰的消息以来,项梁的心情就十分复杂。就算是晚上回到自己房间,胸口也好像堵着什么。



他觉得惠栋做得很好。可以说,他是这座王宫里唯一一个诚心诚意侍奉泰麒的人。



“但他是阿选的部下。”



项梁躺在床上,双手叠放在脑后。床榻上方的天花板上,鸽子在屋顶后的某处咕咕地叫,阴郁的声调微微回响着。



——他是阿选的部下。袭击骁宗,偷走王座。



百姓的困难和项梁等部下的痛苦都是阿选一手造成的。项梁不清楚惠栋在阿选篡位之际做了什么,但看不惯他事到如今拼命侍奉泰麒的行为。要说的话,阿选不是甚至也袭击了泰麒吗?



若他知情,为何不阻止?若不知情,那之后为何不责备阿选。若他责备阿选,与其分道扬镳,那项梁还能接受。可他一直无动于衷,事到如今还想做什么。



泰麒把惠栋提拔为州宰,到底是何考量?



项梁无法承认惠栋,也不满阿选即位之事被公诸于世。简直如同骁宗已经不再是王,何况还是由身为骁宗第一臣的泰麒进言的。



——他的那些措辞。



对骁宗的言辞可谓之冷酷。即使是为了骗过张运,也实在是过于冷淡。



……还是说?



项梁只觉得背脊发寒。



该不会那是真的吧?项梁最近抱持着怀疑的态度。泰麒说是为了骁宗而欺骗阿选,但实际上,事实是天命改变了。因此泰麒才会说是“天命”,采取了其他行动来到鸿基。每天早上的朝拜也是如此。德裕说泰麒是在向天祈祷,但项梁只能认为泰麒是在向阿选行礼。他有一堆问题想问泰麒,却总是找不到机会。浃和一直在泰麒周围待命,一步也不会离开。最近来了另外两名女官来轮值,可惜在浃和的完全控制下,也是完全无法信任的。



难道这一切都是泰麒的欺骗?——不,恰恰相反。泰麒的所有言行事实上都是真的?这是对阿选有所图谋而设的谎言,项梁不就是这么坚信的吗?



项梁只觉得脑子里的筋像是麻痹了一般,脑袋十分沉重,也许是日积月累的疲劳造成的。托耶利的福,他现在至少晚上可以回到自己房间了。之前他一直是挤在正厅里打个盹儿,淡淡的疲劳就像污垢一样层层堆积,不断膨胀。



他当初是不是应该跟着李斋走呢——最近项梁忍不住经常这么想。



项梁无精打采地思考着,凌晨就醒来了,脑袋沉重得像宿醉后一样,手脚像是贴着一层看不见的膜。感觉变得遥远,动作十分迟缓。他慢吞吞地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就前往正厅。一踏入正厅,脑袋的钝痛感有所缓解,但萎靡不振的感觉没有改变。



信步走进堂厅后,他发现泰麒已经起来了。看上去已经用完了早膳,浃和正在收拾餐具。泰麒到现在左手还不太方便,日常生活中还是需要有人跟在身边服侍。原本是由德裕和润达轮番上阵,但从前天开始德裕就没再出现。他在厢馆的房间已经人去楼空,也联络不上文远,为此泰麒十分担心。



项梁对两人行了一礼。泰麒问道,“你怎么了,看上去脸色不好,没事吧?”



听他这么一问,项梁无意中说漏了嘴。



“卑职不知道台辅心里是何想法。”



泰麒讶异地看着项梁。项梁闭口不言。他终于把怀疑说出了口,如今已经无法补救了。



“你是指惠栋那件事吧?”



项梁没有回答。浃和瞥了项梁一眼。泰麒对浃和说,“不好意思,请你暂时离开。”



听到泰麒这么说,浃和翻眼看着泰麒,“真的不要紧吗?还是要有人……”



“没有必要。”泰麒微笑着说,“就我们两人单独谈谈,项梁也需要有个能把闷在他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的机会。”



“是……”



浃和不情不愿地点头,带着餐具退了出去。泰麒目送她离去,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她的身影逐渐远去。泰麒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很快就回过头向项梁示意外头。



“陪我散散步吧?”



“麻烦你看好这里,暂时不要让人接近。”泰麒吩咐耶利后,率先走到堂厅后面。庭院的池塘到处都结了冰,周围的桃李树也掉光了叶子,枝头挂满层层白霜。



泰麒走过架在池塘上的小桥,沿着一条景色萧瑟的小路行走。他爬上了在池塘深处积雪的岩石间迂回曲折的台阶,往发出冰冷流水声的瀑布旁的路亭爬去。路亭冷得把人都冻僵了。溅在岩石上的水花冻成了无数根水柱。耳边瀑布哗哗的水声带来更多的寒气。只有柱子和腰墙的路亭,显然既不能挡风也不能御寒。



“您不冷吗?”



项梁的问题让泰麒笑了笑,“当然冷啊。”



“不过在这里谁也听不到我们的对话。”



“谁也听不见——”



泰麒点点头,问道,“你不能容忍惠栋成为州宰吗?”



项梁耷拉着脑袋。在寒气中走过来时,头脑中麻痹的感觉已经淡薄了。他总算清醒了过来。这样看来,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实在过于肤浅。



“十分抱歉,是卑职多嘴了。”



“我可以理解项梁对惠栋的想法很复杂。可是,除了惠栋,州宰一职没有其他人可以任命。这件事你能理解吗?”



“是。”项梁点头。原本泰麒周围就缺少人手,他明白这是无奈之举。



“我想让能支持我的人担任州宰来帮助我。如果只是这样,不管是项梁还是润达都可以担任。不过,项梁自己应该是会拒绝的吧?”



“那是自然。”



泰麒的护卫一职是绝对不能交给别人的。



“润达是一个纯粹的医官,对政务必定了解甚少。很可惜我更是一窍不通,因此必须要有能从旁进言之人。”



“卑职明白。之前真是失礼了——”



“我知道项梁你负担很重。有不满也很正常,至少请你将闷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吧。”泰麒这么说着,脸上露出了苦笑。“毕竟在室内是说不了的。”



面向水的方向,项梁终于开口了。



“台辅,请您如实回答——阿选真的是王吗?”



泰麒震惊地瞪大了双眼,随后低头稍稍思索了一下,“……我刚从蓬莱回来,就听李斋说骁宗大人的部下中有叛徒。有人和阿选通风报信了。”



“那是指琅灿大人吗……”



“不能确定只有一个叛徒吧?”



被泰麒单刀直入地这么问,项梁一时哑口无言。的确,既然琅灿都背叛了骁宗,还有其他叛徒也不足为奇。



“当我打算离开李斋,回来王宫的时候,就下定决心,除非是有确凿证据这人不是叛徒,否则绝不相信任何人。”



“有确凿证据——您指的是……”



“首先是李斋。李斋赌上性命赶赴庆国,并救出了我。如果李斋和阿选之间有勾结,她就没有理由这么做。毕竟对于阿选而言,我在蓬莱会比较好。”



“但是。”泰麒静静地加了一句话,“如果我继续待在蓬莱,估计现在已经死了吧。说不定阿选通过什么手段得知我罹患了污秽。我在蓬莱死后就会诞生新的麒麟,最终会选出新王。所以我也考虑过,是不是为此他才派李斋过来把我救回来。”



“且慢。——您怀疑到这种地步了吗?”



“用怀疑来形容并不正确。我只是在考虑各种可能性。因为我已经输不起了。”



泰麒说着露出寂寞的笑容。



“我第一次遇见李斋是在蓬山。我那时候十分喜欢李斋。李斋孤注一掷把我从蓬莱救出来,我真的很高兴,无论怎么感谢她都不为过。……只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她和阿选之间一定没有勾结。就如我刚才所言,正因为和阿选有所勾结,才会来救我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项梁大吃一惊。的确如果只讨论可能性的话,一切皆有可能。然而,麒麟难道不是慈悲的生物吗?怎么能进行如此冷静而透彻的思考?



“不过,这种可能性在我们离开碵杖时就被我舍弃了。原本在我从蓬莱回来的那个时间点上,阿选应该有很多事是预想不到的。再者从李斋的行动来看,很难说她会通敌。更何况,李斋默许了我从碵杖逃走的行为。如果阿选下令让她来抓我的话,她是不可能那么轻易放我逃跑的。”



说着,泰麒微微苦笑了一下。



“不……其实若连这一点都想怀疑的话,也是可以的。但这么一来就会没完没了。所以,我决定要相信李斋。如果李斋真的和阿选之间有勾结,那我和骁宗大人就输了。”



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下定了决心,如果相信李斋的话,那么也能相信项梁。我们遇见项梁和去思实属偶然。不可能事先就把项梁、去思以及东架的人们安排好。李斋和项梁不是敌人,这是我目前能相信的。”



“感谢您的信任……不过,岩赵大人呢?不,岩赵大人可能难以判断,那么文远他们——”



“王宫的这些人基本都不可信。因为在这个国家里有种“病”。就算我相信文远等人的人品,但也不能确信他们没有生病。——或者说曾经是这样。最近,我已经清楚“病了”是怎么一回事。虽然还不清楚那具体会出现什么现象,但会不会是像德裕或平仲的变化一样?”



听到这句话,项梁吃了一惊。原来如此。——莫名失去了干劲,总是茫然发愣的样子。那原来就是先兆。



“……我想是的。”



“平仲好像被换了岗位,到六寝工作了。最近德裕也不见踪影,大概是去阿选身边了。”



“有可能。”项梁点点头。



“现在能够分辨出得病和没得病的人,所以比之前轻松了一点。但我不知道之前有没有人已经病了,所以除了李斋和项梁,其余人我一概不敢信任,这一点至今未变。就算我觉得文远和润达值得信任,那也是昨天的事。现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可能就病了也说不定,像文远这么久联系不上,就应该想到他身上也发生了什么事。”



项梁表示赞同。



“实话说,有时候我感觉到项梁也很危险。”



听泰麒这么一说,项梁点头,“卑职也有这种感觉。虽然搞不清楚原因,但有时脑子会非常混乱。而且很不可思议的是,每当见到台辅,这种朦胧感就会一扫而空。只要在您身边就能保持清醒。”



泰麒点了点头,“德裕也和你一样。只要在我身边,他的状态就会有所改善。然后回家过夜后情况又会恶化。那种病会在夜间恶化,而且可能避忌麒麟。”



“避忌麒麟……”



“那个暂且不谈。”泰麒说,“在有可能被旁人听到的地方,我什么都不能说。项梁想必相当不安吧。让你一直担心,对此我深表歉意。”



“您这么说,卑职受之有愧。”



“不过,同时我也很意外。”泰麒说着微微一笑,“项梁,你认为骁宗大人有可能不是王吗?”



“台辅!”



“骁宗大人就是王。”



泰麒声音很低,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意味。项梁猛的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脚上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没想到项梁居然会怀疑这一点。”



“很抱歉……”



项梁老实告诉泰麒,他还怀疑泰麒每天早上要到这个路亭向北行礼,实际上是在向阿选行礼的事。泰麒惊讶地看着项梁,一时之间也哑口无言。



“你都怀疑到这地步了吗?”



“德裕说过,您是在向天祈求保佑民众。”



泰麒沉默片刻,然后轻轻笑了。



“……还是有点不一样。的确阿选的后宫是在北边,但再往北是文州吧?”



项梁目瞪口呆,同时也终于想通了。泰麒每天都面向文州,在为心里挂念着的李斋以及下落不明的骁宗祈祷。



“真的十分抱歉。”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很合情合理的谎言吧。太好了。”



“那么,果然一切都是台辅在骗人吗?”



“当然。”



“您居然撒下如此弥天大谎……”



泰麒微微苦笑,“我说过有计划的吧?”



“但您真的太让人震惊了。虽然能成功说服阿选等人是最好的,但万一他们不肯相信并冷淡回绝的话,您有何打算呢?”



“我也想过其他应对之策。”



然而,其实泰麒也不认为光靠这点说明就能成功过关。



因为天命的价值是由麒麟来担保的。



除了麒麟之外,世上任何人都不可能了解天命的本质。就连王,也是因为麒麟这么说,大家也就只能信服了。然后所谓的天命。其实只是无限近似于直觉的东西。不会出现任何奇迹,也听不到天的声音。只是麒麟会觉得“就是此人”,仅此而已。



充其量只是一种直觉,就成为了“天命”如此崇高之物。泰麒认为,这种说法能站得住脚,完全归功于麒麟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麒麟的本性为兽,也可以变身为人。在蓬山唯一一颗树上结果,收服妖魔作为使令,做出种种超越常人的行为。麒麟的存在非同寻常,只能认为是上天创造的奇迹。因为是由那个奇迹来指定王,所以即使是将直觉作为“天命”来传达,也是站得住脚的。正因如此,只要自己坚持的话,就应该可以过关的。原本天命就只是麒麟的一面之词而已。



总之,必须在冬天来临前救济戴国的百姓。为了度过这个冬天,他必须创造出一条路。他希望阿选不再弃百姓于不顾,而是给予最低限度的保护。



“为了拯救百姓,我必须入宫。反正我现在也感知不到骁宗大人的王气。但李斋他们会去找骁宗大人的。”



不过,骁宗也有可能被关在王宫里。若真如此,不入宫就无法确认,也没有办法救他。必须有人能进宫寻找骁宗。



听到泰麒这么说,项梁不禁发出了感慨。



“……确实如此。”



“若他在宫外被抓,身处宫中也会比较容易获得情报。一旦得知他的下落,只要通知李斋即可。李斋在道观保护之下,所以通过道观应该可以与她取得联系。同时,我们也能从宫中支援李斋。我就算跟在李斋身边也做不了什么,反而因为需要他们费心保护而成为累赘。相比之下,我觉得不管有没有这种可能性,还是待在王宫里比较好。”



“是……”



“最安全,且最可靠的能进入王宫的方法就是“新王阿选”。若阿选成为王,他就绝不会杀害作为担保的我。此外,他也不能再弃百姓于不顾,过于残酷的诛伐也是不被允许的,因为那会直接导致失道。就算不是那样,阿选也没有理由屠杀百姓了。



泰麒叹了口气。



“……本应该如此。”



王宫内部的异常事态远超泰麒的想象。泰麒至今也没搞明白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



即使即将登基,阿选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热情。泰麒的权限终于被解冻,得以行动起来。然而无论惠栋多努力,张运一派总会借机阻拦,从旁干涉,导致事态毫无进展。相当于还没对百姓采取任何具体措施,雪就下下来了。如此一来,就来不及救济百姓了。



此外也完全无法得知搜寻骁宗下落的李斋等人的动向。或许李斋等人的动向还没被察觉,一旦被察觉,一切都结束了。他只能不断自我开解,但那种因毫无消息而焦躁不安的情绪却日益高涨。



王宫停止运转至今。至少要让阿选开始救济民众。



“正好,我也有话想和项梁说。”



“敢问何事?”



“再这么下去也是毫无进展。我打算去见阿选。”



听泰麒这么一说,项梁顿时皱起了眉头。



“您说去见他——”



当泰麒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令尹正赖经常会走被他称为“捷径”的王宫里的小巷。虽然有时间更快,距离又短的路线,但绕一下远路就碰不到人,也不会被眼尖的官员发现,可以不用浪费时间就到目的地了,这种有诸多好处的路线也是有的。



泰麒说到这件事,“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回想当年的记忆,大概想起了通往六寝的小路。如果从那条路走到这边的话,就能抵达阿选所在的正寝了。



“不可,这太危险了!”



“为什么?”



“若您被侍卫发现了——”



“被发现也无所谓。当然,若被发现,可能还没见到阿选就会被赶出去,但一般来说,王宫内应该是没有宰辅不能进入的地方的。”



根据王的不同,也有下令不得进入王后或宠妃所在后宫的例子。即使没有规定,出于礼仪,麒麟也会拒绝进入后宫。然而,这与包括宰冢在内的所有官员在未经王允许下不得进入六寝的情况不同。然后,王也不能擅自进入任重殿。



王在未经麒麟的允许下是不能进入其居住的任重殿的。虽说没有明确的法律,就算有也应该无法约束王,可这个约定俗成的惯例却牢固地维持到现在。这是因为在王朝末期,王和麒麟可能会立场对立。但麒麟就没有这方面限制了。王座是麒麟赐给予王的,那么王宫也是麒麟给予他的东西。



“话虽这么说……”



“所以我想试试看。总而言之,如果我不能直接见到阿选的面,就没法对话了。”



“卑职明白,请让卑职陪同您一起前往。”



“不行。”泰麒笑道,“项梁要是被抓住,我可没法保证你的安全。”



“这——”



“如果项梁被带离我身边的话就麻烦了。就算不好受也只能请你多担待。我自己一个人过去。”



2



耶利从面向后方的窗子朝外张望后院的情况。在最里面的岩山上可以看到路亭里两人的身影。



还真是有趣的麒麟啊,耶利心里这么想着。



从耶利的判断来看,浃和是间谍。可以说浃和所选的女官也在她的掌控之下。看来泰麒也注意到了这点。——不,还是说他只是单纯保持着警惕?



无论如何,他把浃和赶出了正厅,让她无法尾随过来——就算跟了过来,也为了不让她偷听到对话的内容而特地跑到庭院的路亭去。



耶利回到堂厅,看到了心神不定的浃和。她肯定很在意消失了的两人的情况,但又不能追上去。看着浃和的样子,耶利再次把目光移向庭院中的路亭。



“……很冷吧。”



把浃和暂时赶出堂厅,让她难以追过来后,又把耶利安排在堂厅里。如此一来,浃和就更难行动了。



耶利不知道麒麟是种什么生物,但和她原先想象的相当不一样。说难听点——老谋深算,疑心过重。



她本觉得,麒麟这种生物应该是更相信人性本善的。详细来说,就是本人满怀善意,因此认为其他人也是向善的。他们就是这种过于天真乐观的生物,否则也不会涌现出无穷无尽的怜悯之情吧。



然而,戴国的麒麟却不同。那只黑麒没有那么天真。他懂得怀疑并提防别人,而且行事非常周到,有时还会给周围人一个下马威。虽然有时候他的措辞会显得冷酷无情,但在耶利看来,这是经过精心计算的。



耶利来黄袍馆以前,向严赵询问了泰麒是怎样的人。严赵评价其为虽然天真无邪但是个十分敏感又心思重的孩子。至少那个麒麟并没有那么天真无邪。的确可以说心思重,但在思考上却冷静而透彻。严赵还说过,他对任何人都很随意,并不讲究身份。这一点或许倒是没有怎么变。虽然他本身不介意身份,但很了解被身份束缚的其他人,且懂得利用这一点。



外人极难读懂他的心思。偶尔,比如说对着州官等人的时候,泰麒的态度会骤变。耶利对他的印象是,他将一切对外敞开的东西都封闭起来了。为了不让人看见他的内心,不让人了解内情,他彻底封闭了自我。



曾经天真烂漫的小孩子是如何变成现今这副模样的——还是说,和被蚀卷入异乡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真有意思。”



——她对他极其感兴趣。



耶利边想边盯着那边,只见路亭里的其中一人转向了这边。估计是泰麒,他清楚耶利在远处看守着。



那个人在对着她轻轻招手,耶利点点头,“再这么下去身体会着凉的,我去请他们回来。”



她回头对浃和这么说道,随后走向后院。浃和看上去想跟上去,但犹豫一阵后还是打消了念头。耶利扑哧一笑。她大概是因为外面太冷,所以才踟躇的吧。浃和是个不怎么优秀的间谍,恐怕是不得不履行被派下来的职责。对下令之人没有忠诚心,对自己的任务也不抱有使命感。



耶利穿过萧瑟荒凉的庭院,登上了路亭。风冷得把人给冻僵了,路亭那一带尤为厉害,已经寒冷彻骨。



耶利跪在冰冷的地上。



“您有何吩咐?”



泰麒点点头。



“我有件事要拜托耶利。”



“敢问何事?”



“我今晚要溜出这里,请你和项梁一起为我打掩护。”



耶利瞪大了眼睛。——他又说了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话。



“随从呢?”



“不需要。最好不要有。”



“耶利,请你阻止他!”



项梁说得可怜巴巴的,但耶利断然拒绝了。



“做不到。”



虽然侍奉时间尚短,但耶利已充分了解到这个麒麟一旦下决断就绝不反悔的态度。言出必行,说出口时就已经无法动摇了。他不是那种被人说三道四就能回转心意的人。项梁一直没有看清他的本性。耶利认为这可能是因为项梁被“麒麟应如此”的想法先入为主了。



“请您小心,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泰麒在半夜时分溜出了黄袍馆。后院的东边有可以通往隔壁园林的便门。在奇岩的阴影处,不易察觉的地方设有一扇便门,大概是专门给奄奚修整园林或后院时往来的出入口。园林本应是黄袍馆的附属设施。不,应该是黄袍馆附属于园林的吧?不过,这里如今已经被关闭了。当初是开着的,自从在宫殿周围见到士兵后,不知何时通往园林的走廊就被关闭了。说是因为危险的缘故,当然,这不会是真正的理由。或许是因为用上锁了的门板关上后比较令人放心,园林内并没有士兵看守。周围有士兵在巡逻,不过若是防守得太严密,张运也会因为幽禁台辅而被抨击,因此不能过于大张旗鼓。项梁也认为想要溜出去是可能的。问题是,泰麒是只身一人。



“无妨,现在我比项梁和耶利都要安全。”



泰麒穿过便门后如此说道,项梁也只能点头称是。



“接下来就拜托你们了。”



泰麒假装在卧室休息。今天润达也在自己房间休息,因此基本上,直到早上浃和等人来到之前,谁也不会踏进他的卧室,在堂厅护卫的也只有耶利一人。过厅里会有值夜班的奄奚在待命,只要不召唤他就不会过来。唯一担心的是惠栋有急事前来,但除非事态真到十万火急的地步。



“请您务必多加小心。”



“好。”泰麒彬彬有礼地回答后,身影消失在便门的另一侧。项梁看着他离开后,回到了正馆,告诉耶利接下来就靠她了。



“我会在自己的房间里装睡,人是醒着的,有任何情况马上向我报告。”



“明白了。”耶利点点头。项梁向她挥了挥手,叹了一口气离开了堂厅。他走向位于厢馆的房间,一进去就立刻从面向庭院的窗户溜了出来。



——怎么可能真的让他一个人去!



“是安全的。”——他明白泰麒所言之意。宫殿周围虽然有士兵在巡逻,但人数不多且次数不频繁,要躲过他们的视线应该是很简单的。即使被发现,他们本来就不允许对泰麒出手,只能挡住去路,恳求他回到宫殿里。表面上,泰麒和阿选及其朝廷并不敌对。不如说恰恰相反。泰麒是宰辅,在阿选“允许归朝”的言辞下被迎回王宫。无论是对官吏还是士兵而言,泰麒都是下令的一方,不可能有被害的可能。



事实上,项梁才更危险。一旦被士兵发现必定会被拘留,且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就算泰麒会庇护他,像项梁这种大仆——何况过去犯下了违背军令离军的大罪——因此不管被怎么对待他都抱怨不了什么。



——可是,真的不能让他独自一人过去。



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些什么。泰麒的安全事关骁宗的安全,归根结底,事关戴国的安全。



他从后面偷偷溜进事先打开的正馆西边的卧室窗户,这个卧室从未被使用过,他悄悄穿过漆黑的卧室,溜出了后院。当他走到泰麒消失的便门,刚将手放在门上,从黑暗中就传来一个声音。



“果然啊。”



是耶利的声音。



“我就猜你大概会跟在他后头。”



项梁把手搭在门上,叹了一口气。耶利从暗处现出身影。



“……不可能让他一个人去啊。”



“项梁是会这么想的吧。”



“士兵还好,不可能真的对台辅动粗。但我们不知道阿选周围的那些会做些什么。根本无法预测他们到底会采取什么行动。”



“傀儡吗?那他们估计看到台辅也不会在意吧。”



“不尽然。”



只要有一点点危险性,就不容忽视。



耶利歪着头,“你的担心不无道理。傀儡不会做命令外的举动,但若阿选事先对他们下令,不允许入侵行为,一旦出现入侵者必须除掉。那即使是台辅,也有可能不问缘由被当场斩杀。”



“果然是这样。”项梁说着打算去推门,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冷不防将他拉了回来。并非使了多大的力气,项梁却用力地向后一仰。



“耶利!”



项梁再次看向耶利。这家伙有两把刷子。他第一次遇到耶利时产生的直觉并没有错。人在行动中转移重心时被施加力量的话,身体的平衡一下子就会被打破。这当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耶利显然知道方法。



“你还是回去比较好。”



“就算是微不足道的情况,我也不允许出现任何危险。”



“我明白。所以叫你回堂厅,我去。”



“耶利!”项梁要抱怨时,耶利制止了他。



“我承认可能会有危险。所以还是我去比较好。项梁你比台辅还要危险。”



“你不也一样。”



“我倒无妨。”耶利煞有介事地说,“我是不会被抓住的哦。我都潜入六寝好几次了,从来没被发现过。”



“好几次……?”



“所以我对六寝大致上还挺熟。你放心,我会偷偷跟在台辅后头。只要他没危险,我是不会多管闲事的。”



项梁惊讶地看着一脸坦然的耶利。



“潜入六寝——为什么?”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喜欢被人限制。”



说完,她微微一笑。



“如果不让我去,我就会更想去呢。”



3



——所有建筑都以庭院为单位。



所谓庭院,是指被建筑四面包围的院子。正赖告诉泰麒,那些庭院一般会三四个并列组群,坐北朝南。



沿着中心轴正对南北。入口在南,主屋在最里面。最靠前的建筑是大门,进门后就是一进院落。在围着庭院的建筑内,穿过北边的建筑就会来到二进院。然后就是三进至四进院落。



——大城小家,道理上都是一样的。



只有规模大小的不同。四进院还不够的话就在左右再添加轴,沿着侧轴再加上三至四个庭院。用墙壁围住四周,则形成一个整体。



正赖就是这样一边教他,一边带他走遍白圭宫的角角落落。被正赖温暖的手牵着,听着他温和稳重的声音穿过“捷径”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关于建筑的知识,与此相关的生活或习俗,以及由此详述的礼仪及政治等,正赖教会了他许多事。不论泰麒问什么问题,他都能用浅显易懂的方式来回答。



泰麒一边整理着支离破碎的回忆,一边在黑暗的建筑中穿行。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今晚天上挂着的是月牙,几乎没法指望月光能照亮道路。不过,幸亏有灯光,因此可以看到远处。他举着手上的灯,从走过来的士兵那里躲起来也不会受黑暗的困扰。



阿选所在的六寝周围被一堵高大的墙壁隔开,但泰麒知道其中有几条近道。为了连接各个院子而形成的建筑群,本就不是一栋建筑,而是几栋建筑的集合体。因此交界处必然会有衔接得较为松散的地方,由于种种情况,后门也是肯定有的。



围着家里的墙壁上到处都是缺口,这不要紧吗?



泰麒曾如此询问过正赖。



“没关系的。”令尹温和地笑道。



——因为,台辅您的家被海包围着呢。谁也无法从下面随便上来,而且只有两扇门,是真的只有两扇。



说起来,如果真的想越过墙壁也是很简单的。只要有骑兽,就可以降落到任何地方。虽然在王宫中——尤其是在天上的燕朝,是不允许骑乘骑兽的,但也不是说这么规定了就一定不能做。



——所以说到底,关闭得严严实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小时候会想这样真的无所谓吗,现在却感到十分庆幸。



他潜入过廊高高的地板下方,穿过空无一人的穿堂,钻进开在拥壁上的透亮窗户,踩着池子中的垫脚石过了水廊,然后从与墙壁形成一体的回廊一角,穿过圆形的月洞门——再穿过西花苑,如此一来就能进入阿选所在的六寝了。



当来到狭窄的近道后,泰麒在途中停下了脚步。支撑建在斜坡上的高殿的地板比他个子还要高——只要从这里穿过去就可以到达泰麒曾经居住过的宫殿旁边。泰麒凝视着眼前的黑暗,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眼前就出现被称为六寝的王的寝宫。再往里走就是后正殿及后宫,在那宏伟的建筑群里,阿选目前身在何处呢?



泰麒走近屋檐下,一边观察建筑的情况,一边向深处走去。几乎看不到人影,也没有卫兵在巡逻。他看到六寝正殿没有亮灯后,继续往北走去。建在正殿北边的后正殿可以说是王真正的私寝。



——在这里吗?



放眼望去,虽然数量不多,但里面亮着灯。远远可以看到有人站在那里。一个身穿朝服的人无所事事地站在走廊,呆呆地望着空中。



泰麒悄声无息地走过去,注视着站在那里的男人。在这寒气中,他也不穿外袍就朝着室外呆立不动。死气沉沉的脸稍稍向上仰,微微张开嘴望向天空。他从刚才起就几乎没有任何动静。泰麒试着把小石子扔进宫殿附近的草丛里,对如此明显的声响,那个男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魂魄被抽走了。



虽然明白这一点,但不清楚这到底是何种现象。只能确定应该是和阿选有关。



泰麒边想边继续往里走,从建筑的缝隙中潜入了庭院。在那前头只铺了石板,空空如也的院子四周被建筑及走廊围绕着。泰麒环视四周后上了走廊。他瞧了瞧正前方的后正殿,里面灯光昏暗,没看到有人。



——不在后正殿吗?



泰麒蹑手蹑脚地观察周围动静,往更深处走去。走过正后殿,再次穿过庭院,在耸立在北边的门楼前停下了脚步。过了这座门楼,前面应该是一片四周被建筑包围的广场。北边立着通往小寝的门楼,东西方则各有通往东宫、西宫的门阙。泰麒所知道的到此为止,再往前就几乎没去过了。记得只有在一开始的时候,那阵子正赖还没有来,骁宗牵着他的手进去过一次。



那一带面向云海,该处园林景致美轮美奂,可眺望云海。



东北方向有一座小山,后宫就建在那里。



既然不在正宫殿,那应该是在后宫的小寝内吧。事实上,在门楼上可见多个人影,往广场处窥探,也可以看到不少人在那里。这里灯火通明,通往东宫的门阙周围尤其人多,如此一来就很难溜出去。



泰麒思忖着,考虑到那边警卫森严,可见阿选就在东宫吧。东宫原本是给王的近亲居住的地方,阿选应该没有近亲。



泰麒沉思片刻,很快选择了向西走。他记得西宫那边有条小道可以通往小寝。虽然他没走过,但正赖曾教过他,“走这条路就可以偷偷溜出小寝啦。”能进入小寝的话,应该有办法可以溜进东宫。他朝着西边,走到通往西宫的路上,凭借记忆爬上仿佛要将墙壁劈成两半的一座小岩山上,向着小寝的方向下去。岩山上没有路,只能在黑暗中用手摸索着爬上岩石,还好斜坡不算陡峭,没费什么劲就爬过去了。



从岩山上可以清楚看到通往东宫的门阙周围一片通明。奇怪的是,越过那道门后的东宫反而见不到亮光。倒是小寝的一角,被称为玄威殿的建筑四周亮着昏暗的灯光。



——在那里吗。



确认岩山脚下的小建筑里没有亮光,泰麒从山坡上爬了下来。



男人在黑暗中听到微弱的声音。



他睁着空洞的双眼躺在床上,脑子一片空荡荡,呆呆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耳朵听到了那微弱的声音。



他习惯性地起身,但没有什么目的。他的身体只是顺从常识,听到声音后想起身确认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已。



床的一旁有一扇窗户。男人从装有玻璃的窗户往外看。外面一片漆黑,隐约传来浪声。在那有规律的声音中,混入了异常的声音。



他好像在紧挨着窗户的岩山脚下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他茫然凝视那边,只见更近处的树丛在摇晃,从树丛中忽然冒出一个人影。虽然没有多少亮光,但在黑暗中,那张白皙的脸特别显眼。



——那人是。



男人思索着,随后立刻忘了自己想起了什么。只有一瞬间,他想到了那个人是谁。



男人——平仲茫然地目送那个走过的身影。



——应该在哪里见过。



但他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人又是何方神圣。他想跟着这人走,却迈不动脚步。明明想思考什么,脑子里只有一片黑暗。



——那是……。



他不肯放弃,开始在脑中那片黑暗中摸索,这时头顶传来了声响。大概在室外屋檐下的某处,那里传来“咕咕咕”的低吟声,声音低沉,音调却很轻。



听到这个声音后,脑中的黑暗加深了。被涂成漆黑的一片,什么也抓不住,很快也不想再去抓住了。



平仲不得不站在了原地。



耶利透过窗看到一张人脸。可以看到泰麒的背影在人影注视的方向渐渐远去。她猛地紧张起来,却发现人影没有任何动静,既不惊讶也没有显得惊慌。



——看来并没有留意入侵者。



聚集在最前头那座门楼附近的人影显然是在警戒着什么,在六寝的傀儡应该也不会全都对入侵者毫不关心,估计是正好碰到这么一个傀儡吧。真是万幸。



她还是小心避开了视线,正想追上泰麒之时,不知何处传来“咕咕咕”的声音。如同鸽子的叫声一般,略微低沉几分。



她向屋檐处走近了些,屋檐下纵横复杂的木桁架上有什么东西动了。好像是一只鸟。本以为是鸽子,但实际比鸽子要大,感觉比猫的体型还要大。它全身被灰色的羽毛覆盖着,翅尖是青色的。同样,稍短的尾羽除了羽尖是青色外,其余部分则是黄色。那只鸟栖在桁架上,笨拙地改变身体的方向。然后它在黑暗中回过头来。在黑暗中,突然闪现出一张仿佛被压扁的婴儿的脸。它闭着眼睛,发出呆板的“啵”的叫声。



“是次蟾吗?”



这是抽取人类魂魄的妖魔。——她就知道是这样。



在黄袍馆的天棚上也传来了这个声音。看来回去后有必要驱除一下了。



——这家伙就置之不理吧。



万一出手不干净,可能会打草惊蛇。耶利瞥了一眼俯视自己的那张毫无生机的丑脸,跟在泰麒后头追了上去。



4



“不知奴婢是否有哪里做得不妥?”



正在整理床铺的仆役忽然问道,这让浃和感到很惊讶。虽然她不是很满意奚的举止,但也没有不满到斥责的地步。她挺在意这话是什么意思,可要详细说起来也很麻烦,于是她只是回答了没有。



“那您是否身体不适?”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