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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之岸(2 / 2)




据耶利所说,泰麒在那一日之前也曾伤过士兵。但在那件事上,他的身体状况并未糟糕到如此地步。尽管他身体一直不好,黄医也十分担心,可也并未就此一病不起。他应该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泰麒“逼迫自己”的行为超出了李斋的想象。据说泰麒向伪王磕头了。这原本也是不可能的。他也许是用自己的意志使之成为可能,并以强悍的意志强行压下不适。然而,这几天的情况却截然不同。



在李斋看来,无论是允许杀人,下令杀人还是亲手杀人,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根据行为或情况的不同,程度上有轻重之分,可其本质并不会改变。然而,对麒麟而言并非如此。——不,也许泰麒的心情与李斋等人并无不同。问题在于“麒麟”这一容器。这容器里有一处高低不平,仿佛被埋入了类似天意一般的东西。



那是否当麒麟亲手拿起武器杀人的那一刻,就会开始招来报应呢。



“又给玉叶大人添麻烦了……”



泰麒喃喃自语的声音让李斋回过神来。



“玄君应该不会觉得麻烦吧?”



李斋尽可能以开朗的声音说道,却没有得到泰麒的回答。他大概是感到难过吧?一想到这里,她就愈发忐忑不安。



她记忆中的泰麒总是如此。年幼的麒麟一给别人添麻烦,或是让别人担心了,就会愁得不行。他比任何人都要自责,为自己的不成器而感到悲伤沮丧。泰麒已不再年幼——这点毋庸置疑,但不意味着他会无动于衷。若他背负如此沉重的担子,岂不是会被压垮吗?他如此自责,岂不是会心灰意冷?至少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泰麒不会再像以前那般,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了吧。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该怎么做才能传达自己的想法?言语能否起到作用?她的心中思绪万千,竟一时语塞。



“我也总是让李斋你操心……”



“抱歉。”他的声音更小了,就像以前一样稚嫩。



天一亮,李斋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蓬山。



她非常担心泰麒,可当前也只能把他交给延麒和耶利。她独自一人默默地驾驭着吉良,沿着各个岛屿,花了三天时间飞越空旷的海面。



最终,当她抵达东国时,云海是一片碧波万顷。



地面上郁郁葱葱的绿色透过云海,给蜿蜒起伏的海面增添了一层翡翠般的色彩。那美丽而明亮的颜色让李斋感到十分怀念。回想起来,距李斋第一次来这个国家已经过了一年了。她倒在宫中,九死一生后醒来,在照顾她的侍女的帮助下起身动弹,那时第一次见到的云海便是这样的颜色。



——她想,这是一个多么光芒万丈而得天独厚的国家。李斋会这么想,是因为她的情感在戴国的严冬中一直被冻结着。



失去即位不久的新王给她造成很大的打击。而偏偏她被诬陷弑王,不得不在国内四处逃亡,这令她悔恨不已。在逃亡的过程中死了许多人,戴国也每况愈下。国土连年荒芜,由于伪王大肆诛杀及严酷的冬天,人口也越来越少。她目睹了这一切,痛苦不堪却又无计可施。



仅凭李斋一人,不仅无法讨伐伪王,甚至不知该如何寻找泰麒。她既救不了消失在眼前的百姓,也无法阻止国家衰败。



她唯一能做的是奔赴庆国,请求景王出手相助。景王和泰麒同样是出身于蓬莱的胎果,应该会思念故乡,对与自己同乡的泰麒感兴趣吧。因此,她有一个可怕的念头,那就是才登基不久的王,在对典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也许会稀里糊涂地派兵到戴国。



她很清楚这是一种罪过。这无异于为了戴国而致使庆国倾覆。若景王出兵戴国,在军队越过边境的那一刻,景王就会毙命。庆国失去新王后,将重归乱世。纵然李斋知道庆国也会如同戴国一般失去众多百姓,国家也会就此衰落,可她还是想要自己能调动得了的士兵。事后想来,就算手上有一到两军不归自己指挥的他国士兵,又能对阿选做什么?但是,李斋想为戴国做点什么。正确来说,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结果就是,她差点给两国带来了悲惨的灾难。



——不,李斋想道。连这也不过是李斋在困境中的痴心妄想。即便景王和泰麒是同乡又是同辈,她也未必会对泰麒感兴趣,遑论出兵救戴了。说起来,就凭区区李斋,过去后能与景王当面交谈吗?虽说景王刚坐上王位,但只要是王,身边就会有包括景麒在内的亲信。她为何会觉得里面没人会知道觌面之罪呢?



也许这就和责备上天为何不救泰麒,为何不救戴国是一样的。李斋心存幻想,若果上天拯救了戴国,她就不会有这么多痛苦的回忆。同样的,她也心存妄念,若是庆国能如她所愿采取行动,那戴国或许就能得救。当时的局势对于李斋而言就如同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使得她只能逃避现实,沉迷于幻想之中。



然而,正是那个万般痛苦下罪孽深重的幻想,推动了局势发展。犹如奇迹一般,她见到了景王。正如她所想象的那样,景王对泰麒抱有强烈的同情心。庆王朝并未粗心大意到会忽视觌面之罪,但他们认真地思考在不触犯罪行的情况下,可以做些什么,并采取了相应的行动。结果便是,有了现在。



在碧绿的海面上,一座白色的牌坊漂浮其上。穿过牌坊后,前方便是与云海相连的白色露台。几个人影站在那儿。远远便能看见为首的那个有着一头火红色的头发。那人正用力地挥着手。李斋驾驭骑兽径直飞到他们跟前。



李斋尚未来得及从乘骑上下来,那人就赶了过来。



“李斋——!”



还没等李斋跪下,她就紧紧抱住了李斋。李斋惊讶得一动也动不了。愣怔了一会儿后,她放开了李斋,展颜一笑。



“你回来啦!”



在看到那个笑容的那一刻,李斋终于有了“大功告成”的感觉。



不过还未真正结束。在过去的经历中,后悔之处多得数不清。她凭着一丝幻想,前来劝诱他人犯罪,做出可耻的行为。她还累及无辜,甚至逼得泰麒付出惨痛的代价。在此期间,国土仍在衰败,民不聊生,牺牲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若李斋的行为稍有不同,这些人或许就不会死。追悔莫及之事数不胜数。然而——不管怎么说,李斋做到了。



“……在下回来了。”



李斋当场跪下。



“承蒙景王相助,戴国得以寻回王和台辅。尽管国家尚未恢复安宁,可这是我等戴国百姓应尽之责。若无景王您相助,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在此深表谢意!”



千言万语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李斋深深地低下头,一只温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都是李斋你做的。是你的顽强和坚持,打动了我,也感动了很多人。你真的做得很好。谢谢你能平安地回来见我。”



“在下不胜惶恐。”



景王阳子轻轻拍了拍跪拜着的李斋的肩膀,微微后退了半步。在阳子身后,露出了那些曾在庆国关照过李斋的令人怀念的面孔。虎啸、铃、祥琼、远甫,以及冢宰和将军都在那儿。这么多人特意前来迎接李斋,这让李斋感到高兴。李斋确实受到众人的眷顾,大家皆为她的归来而感到欢喜。



李斋注意到里面少了一个人。



“景台辅他……”



“景麒去了蓬山,和你擦肩而过,。”



“去蓬山?”



阳子颔首。



“延麒让我把人派过去。虽然他也很想见见李斋,但毕竟是大国雁国台辅的要求。”阳子调皮地笑道,“顺带一提,他还命令我,至少让李斋你休息上三天。”



李斋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你应该急着回戴国吧,可连景麒都无法拒绝延台辅的命令。你还是放弃吧。”



阳子笑得很灿烂。李斋苦笑着点了点头。尽管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但李斋很高兴他们关心自己的身体。



“欢迎您回来。还好您平安无事!”



一个孩子小跑到李斋跟前,跪在她身边。



“桂桂大人……”



“请您直呼我的名字。我来替您拿着缰绳。”



过了一年,小孩子长成了翩翩少年郎。虎啸露出笑容,把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



“他已经正式成为厩夫了。——你没事就好,李斋。”



李斋笑着将缰绳递给桂桂。



桂桂躬身道,“李斋大人,骑兽……”



“嗯。”李斋点了点头。



“飞燕没了。”



桂桂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的脸一皱,立即低下头抱住了李斋。



“您一定很难受吧。我也感到很遗憾。”



一瞬间,一股强烈的情绪涌上喉间,连李斋自己也大吃一惊。她猛地咬紧牙关把这股情绪咽了下去,轻轻地说出一声沙哑的“谢谢”。



——很难受。即使到现在,也依然十分痛苦。



当她承认这一点时,飞燕的身影又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它的模样、声音——以及气味。与此同时,许多面孔也在脑海里闪过。大家都走了。直到现在,她还是真的很痛苦,真的很悲伤。



牺牲的人实在太多了。她觉得自己不该纠结于飞燕的死。她觉得不该允许自己沉浸于悲痛之中。同样的,她也劝自己,亲近的人死去也仅仅是无数牺牲之一。她不能为个人的死亡而感到格外痛苦或悲伤。



等回过神时,李斋已屈膝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了桂桂。桂桂的小手不停地抚摸着李斋。正当李斋为自己的举动而不知所措时,一只温暖的手放在她的背上。



“李斋……总之你先休息吧。”阳子的声音充满了温情。“延台辅说得没错,李斋你需要放下肩上的担子,休息一下。”



李斋被带到一个令人怀念的地方。那是李斋过去住过的客房,在远甫的宅邸里。就如当时一样,她在铃的服侍下解下行装,一个人看了一会儿小而雅致的园林,又回忆起飞燕及死去的人们。



当天色渐暗时,阳子又出现了。



“可以进餐了吗?若你没有胃口,我可以让人送些简单的吃食过来。”



“不……无妨。”李斋答道,“很抱歉让您看到我如此不中用的一面。”



“应该是紧绷着的弦一下子松了吧。李斋你肩上的担子太沉重了。”



是这么回事吗?她一边想着,更衣时还一边提醒自己不能放松这根弦。她现在在这里,可戴国的战争仍在继续。虽然李斋等人骑着骑兽一口气飞到了槽沟,但大部分士兵都是一边与追击的王师交战,一边逃往槽沟的。



李斋更衣完毕后走出了寝室。由王亲自带路。



在路上,“泰麒现在如何?”阳子这么问道。



“我听延台辅说他的秽瘁很严重。你不是带他去蓬山治病吗?”



“王母说会痊愈,这点是可以肯定的。”



“你话中有话呀。”



“在下是有不满。可就算向天上诸神抱怨也无济于事。因为他们不会去理解我等常人的感受。”



李斋的内心对于上天有一种不信任感。说到底,它究竟为何对阿选置之不理?它放任阿选不管,明知骁宗被迫离开王座,却还是责备拼命拯救戴国的泰麒。



“……发生了什么?”



李斋犹豫了一下后说了。泰麒为了救戴国而犯下的罪行。那应该确实是犯了忌讳。然而,与此相对的,西王母的措词让人难以接受。虽然她能治好他,却声称这是一种罪过,对泰麒施以报应般的惩罚。



“玄君说这是慈悲。”



她不能容忍这种推托之词。不过——



“这可能确实是种慈悲……”



听到阳子这么说,李斋有些不解。阳子微微一笑。



“因为我和泰麒都是在蓬莱出生的。”



“这是何意呢?”



“不管是我,还是泰麒,都不曾见过战争。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从未见过。”



李斋目瞪口呆。



“没见过——?”



“我从未亲眼见过人们拿起武器互相残杀的战争场面,也没有亲身经历过。”



“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阳子笑道。她的笑容极为复杂,似乎既像是苦笑,又像是在自嘲。



“也不是说那边就没有战争。不,好像是有的。”



“好像?”



“因为是他国和过去发生的事,所以我也不是直接知道的,只是把它作为一种知识去了解。但我既没有亲眼目睹,和这些争斗也没有关系。就像是虚构的一样。事实上——就算是某个人虚构的故事,我也无法理解。战争离我们就是这么的遥远。”



说着,阳子停下脚步,靠在回廊的柱子上说道,“虽然还是会有人犯罪,会因此造成悲剧,可听上去也像是虚构的一样。我没有亲眼见过别人死亡。至少我在来这里之前,连尸体都没见过。”



李斋大为惊愕。



“有这样的世界吗?”



阳子点了点头。



“只有犯罪者才会用武器对着他人。更不用说致人死亡——杀人是绝对不被允许的。故意杀人是暴虐无道的犯罪者所为,而犯罪者是会被国家逮捕并处以严刑的。世人也都对犯罪者恨之入骨、鄙夷不已。”



阳子仿佛在自言自语,又说,“就连警察逮捕犯罪者,也不能杀死他们。若他们试图阻止犯人,结果却将其杀死,也会遭到严厉质疑,是否真的迫不得已,是否其实能避免死亡。即便是因为过失或意外致人死亡,也会被人说成是杀人犯,受到众人谴责。不管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正义,致人死亡是不可赦免的罪行。就如觌面之罪一样,罪就是罪。……就是这样一个世界。”



李斋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和泰麒都是在那里出生长大的。”



阳子喃喃细语道。



“我不是麒麟,但我想我能理解泰麒的痛苦。更别说泰麒是麒麟了。麒麟本就代表仁道——比起我来,他自然会更难以原谅自己的罪过。所以,我认为惩罚就是救赎吧。若不惩罚罪过,泰麒就只能自我孤立。我觉得倒不如说是为了泰麒着想,才让他以一种明确的方式来赎罪。”



李斋一脸肃穆。麒麟姑且不论,王的双手不可能一直是干净的。



“景王您也……”李斋问道,“有惩罚吗?”



“嗯。”阳子颔首。



“我背负着庆国这个千斤重担。”



阳子只说了一句,便闭口不言。



李斋并不太理解。和犯罪者、妖魔以及伪王战斗是理所当然的。当眼前出现阿选这类人时,不是必定要杀掉他们吗?她无法想象一个连这都能视为罪恶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但却能想象得出,在这种世界里出生长大的人会有多么的厌战。



“台辅……会不会好?”



他会不会被罪恶感击垮?不安再次涌上心头。这个想法令她如坐针毡。



“景麒过去了,会没事的。”



阳子用温和的语调说道。



“延台辅一定心里有数,所以才会把景麒叫过去。”



在李斋启程去庆国的三天后,景麒才到达蓬卢宫。这三天里,泰麒已经能起身了。而这一日傍晚,他就能去正厅了。他稍微一走便气力不继,不过已不用耶利扶着,也能自己从床榻走到正厅的椅子旁,在请延麒共同用膳时也能坐着了。



“吃得少也无妨,你能吃下东西我就放心了。”



延麒说着笑了笑。但泰麒似乎尚未恢复食欲。



“吃饱睡足是最好的。”



说是这么说,耶利注意到泰麒几乎没有睡着。自从他能起身后,即使躺着也难以入眠。他的睡眠很浅,一晚上会醒好几次。



“嗯,我们就算不吃也不会死。麒麟的身体可是很结实的。所以切忌逼迫自己。若你把自己逼太紧,病情拖得久,只会让自己更疲累。”



“我会小心的。”



泰麒微微一笑,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



“你说这话时感觉是要逼自己乱来啊,太吓人了。总之,我这阵子会过来,看你有没有好好吃晚饭。”



“您可以离开雁国这么久吗?”



“因为我们的官员很能干啊。”延麒的笑容里带着点坏心眼,“你要是担心雁国,那就给我好好疗养。女仙不好对当了宰辅的麒麟再指手画脚。我要是不多唠叨一些,光凭女仙可拦不住你。”



延麒说着,郑重其事地注视着泰麒。



“我知道戴国有多重要,你应该也惦念得不得了。不过,若你打算一旦病情有所好转,就算女仙拦着你也要回戴国的话——我劝你放弃这个想法。在我没说‘好’之前,不会让你回戴国的。我对玄君也是这么说的。”



泰麒盯着延麒,又立刻垂头长吁了一口气。



“……是。”



耶利在远处看着,心中暗暗好笑。延麒对泰麒非常了解。或者说,是很了解麒麟。延麒现在是这么说,可若他处于同样的立场,哪怕是要躲过女仙的视线,也会回去的。这或许就是麒麟的天性。



“好!”延麒含笑说道。这时,好像有几人从洼地出口处过来了。放眼望去,只见玉叶正在女仙们的簇拥下往这边走来。玉叶身旁有一位陌生的男性。从那一头金发便可知,大抵是哪一国的麒麟。



“……景台辅。”



泰麒轻叫了出声。延麒看了看那边,朝着一群人扬了扬手。



“不好意思啊,大老远的让你过来。”



说着,他又把目光投向了泰麒。



“我叫了援军。这样你就该知道自己没胜算了吧?”



“庆国如今这种情况……”



“也就是说,如今局势足以安定到可以让麒麟远行一阵子了。”



耶利饶有兴趣地来回打量着三个麒麟。她来这里后,就听说泰麒和庆国的麒麟情谊深厚。话虽如此,景麒本人却只是一本正经地行了一礼,似乎并未因重逢而显得格外喜悦。泰麒脸上的神情也很是复杂。



“您脸色似乎好多了。”



延麒对微笑着的玉叶说道,“托您的福。”他说完,又看向泰麒。“吃完就去睡吧。接下来就交给景麒了。——玄君,要不陪我一起喝杯茶,聊会儿天吧?”



见他边说边站了起来,玉叶露出一丝苦笑,却还是点了点头。一时之间,景麒一脸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延麒和玉叶,心下不安地目送着两人离去。确认两人消失后,他认命般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终于转身面向泰麒。



“……您的身体觉得怎样?”



“我感觉好多了,很抱歉给您添了麻烦。”



景麒冷淡地点了点头,“既然您已用完膳,那就去休息吧。您现在应该注意多恢复些体力。”



“不……您请坐。”



“无需顾虑我。虽然玉叶大人是那么说,但您面色并不佳。您一定没睡好吧。请好好休息。”



泰麒抬头看了看景麒的脸,似乎想说什么,然后又有些伤感地低下了头。



“……好的。”



“去吧。”在景麒的催促下,泰麒撑着虚弱的身子站了起来。他踉跄了一下,坚决谢绝了景麒伸手扶他。景麒紧盯着他,看着他回到床榻上。耶利先行一步掀起了被褥,为泰麒脱下褙子(注1),让他就寝。景麒歪头看向耶利。



“她是我的大仆耶利。”



泰麒介绍后,耶利跪下来拜见景麒。



“我是景麒。”对方说道,“我会陪着他,你可以退下了。”



耶利踌躇了一下,但还是规矩地鞠了一躬。话虽如此,她的职责并不允许她真的留下泰麒离开这里。她暂且出到正厅,把折叠门关上一半,在不显眼的地方守候着。她可以透过半开着的折叠门窥见床榻那边的情况。景麒看着泰麒躺下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我会好好休息的……”



听泰麒这么说,他点点头。



“请您休息。我会陪着您,直到您入睡。”



“……可是。”泰麒刚一开口,便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总是让台辅您担心呢……”



“的确如此。”



景麒的语气波澜不惊。



“我从玉叶大人那里听说了事情经过。我能体谅泰麒你的苦衷,但一个本应是百姓保护者的麒麟,是绝不该伤害百姓的。”



耶利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往床榻处窥视。景麒一脸严厉地俯视着躺在床上的泰麒。



“当您把剑对着本应受您保护的百姓时,请想想您会给他们带来的打击——不仅是当事人,目睹这一幕的人也同样会受到打击。这就相当于上天抛弃了人,是莫大的背叛。”



“……是。”



“您做了不可饶恕的事,而您不能说自己别无选择。虽说是为了国家还有百姓,却也不该导致百姓刀剑相交的局势。之所以有麒麟,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



景麒说着,深深叹息。



“不管是您当时年幼,还是因不测而长期离开国家,这些都不是借口。麒麟无论年纪多小,都是为了履行职责而生,而且当时的意外也与百姓无关。”



“您说得对……”



景麒颔首,“若您明白了,那就好好休息吧。您必须尽快痊愈,然后回到戴国。”



他说着,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膝头。



“借您个枕头。请您尽情忏悔吧。”



泰麒惊讶地看着景麒。



“您现在可以为自己哭泣。可是,等您心情平静下来后,一定要把百姓放在第一位。”



在景王的亲自带领下,李斋来到正寝的花厅(注2),在那里受到了热情的款待。



一年来,金波宫内的人越来越多。不过,不拘礼节的氛围依然没有改变。金波宫里的气氛让李斋想起了西崔,既令人怀念又寂寞如斯。



“话是说不完的。”到了深夜,阳子说道,“可再不让李斋你休息,我会被延台辅骂的。”



她笑着站起身来,催促李斋。



“我送你回房。”



“不……不能什么都劳烦景王您……”



“我偶尔无拘无束一下也是可以的。我只是借着李斋你的名义逍遥自在,你不必担心。”



听到阳子的话,李斋内心充满感激,诚惶诚恐地再次和阳子在金波宫内漫步。



“王宫内的氛围变了不少……”



听李斋这么一说,阳子“嗯”了一声,点点头。



“我们有在一点一点地向前进吧。”



过去,金波宫内只有阳子周围的气氛十分和谐。可这种氛围似乎被关在了王宫深处。只有阳子极为亲近的人才会在王宫深处,由于人数有限,所以到处都冷冷清清的。一年过去了,宫里感觉稍微开放了一些。到处都能见到下级官员自然地尊称阳子为“主上”,并恭恭敬敬地行跪拜礼。虽然亲信们在她身边时仍然毫不拘束,但也让人感到他们是在以礼侍奉阳子。——不过在觥筹交错时,他们偶尔也会像以往那般直呼她的名字。



“一年前,我们给李斋你还有泰麒都添了麻烦。若是现在,你们就可以放心地多待一会儿了。”



“您别这么说——”



李斋被阳子的话吓了一跳。她连想都没想过阳子会说出“麻烦”一词。



“我一直都觉得很抱歉。若有叛乱的迹象,恐怕你们就没法平静地待在这里吧。李斋你和泰麒,是否都觉得自己是个包袱呢?所以我很抱歉。”



“绝无此事。是我们给您添麻烦了。承蒙您的深情厚谊,我们却成了祸根。”



阳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泰麒还未痊愈。你二人之所以这么早就离开金波宫回到戴国,当然是为了戴国,但也是因为给我添了麻烦而感到烦恼吧。我很惭愧说了要帮你们,却没帮到底。”



说完,她嘟囔了一句,“我到现在还会梦见那个天官。大家都说不必为那些谋逆之人而忧虑。确实也该是如此,但我心里就像是有根刺一样,卡着拔不出来……”



李斋沉默不语。这位王,来自于一个没有战争的国度。



“就像景王您至今还感到痛苦,台辅今后也会一直为此而忧虑吧。”



“毫无疑问。”



“……在下很担心。台辅会被压垮吗?”



“只能交给时间了。当前景麒已经过去了,不要紧的。”



“景王您在傍晚时也这么说过。台辅确实十分仰慕景台辅……若景台辅能加以宽慰,是否能让他心里感到安慰呢?”



听李斋一说,阳子放声大笑。



“他才不会安慰人,肯定会骂他的。”



“诶?”李斋小声说道。



她回头看了一眼李斋,“那就行了。他们的价值观,不如说是接近于麒麟的价值观。我们大家都说是迫不得已、出于无奈。而景麒绝不会这么说。所以反而能让人得到救赎吧。”



阳子对着目瞪口呆的李斋笑了笑。



“泰麒必须拯救戴国,而如今事情都还未解决。景麒会让他想起这一点的。所以——不会有事的。”



一轮明月悬挂在天上,垂悬在环绕洼地的怪石上空。



耶利坐在靠近洼地入口的石板地上,背靠长满软绵绵的青草的岩壁,望着那轮皓月。一阵微风沿着小路缓缓吹来,带来好几种花香。正当她沉浸其中,耳边传来一阵逐渐走近的轻轻脚步声。延麒正从迂回曲折的小路对面走过来。



“……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延麒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在看月亮。”



耶利答道。说实话,耶利离开了原地。她觉得自己不应该留在那里听下去了。



“——景麒呢?”



“陪在台辅身边。”



耶利站起身来,跟在延麒后头向正厅走去。



“他还是老样子,会好好照顾泰麒啊。”



延麒的评价颇有些意味深长。



“我听见了。”



景麒本人从正厅里走了出来。



“泰麒呢?”



“睡得很熟。”



他说着,把延麒推了回去。



“他好不容易睡着了,别吵醒他。”



“……啊,这样啊。”



延麒压低声音,转身往回走。



“我还以为泰麒说不定没睡着呢,你果然厉害。不知是泰麒颇为信任景麒你呢,还是你有什么秘诀?”



“并没有。”景麒低声道。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是陪在他身边,让他好好休息而已。”



“……唔?”



“我也不甚了解,但我的主上在回庆国后,也是这样的。”



说着,景麒轻轻皱眉。



“为了让主上入睡,我都不知道如此这般多少次了。”



最后,景麒陪了泰麒六个晚上。耶利并不清楚详情,不过似乎他们有时会彻夜长谈,直到泰麒睡着。虽然泰麒是耶利的主子,但她觉得自己不该介入其中。因此每当景麒来时,她就会退到正厅外回避。



也许是因为至少能入睡的缘故,泰麒明显开始恢复体力了。他能保持清醒的时间变得更长,能够在宫殿附近走动,步态也愈加稳健。在景麒离开的时候,他也能为景麒送行了。



“真的——非常感谢。”



泰麒深深地鞠了一躬。而景麒则是淡漠地点了点头。



“主上也很关心台辅您的情况。等戴国安定下来后,请您来探望她。”



“好的,一定。”



景麒走进出现在岩壁上的门,和玉叶一起踏上台阶。他停下了一次脚步,回头看着泰麒。他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而泰麒回望他的表情也十分平静,但耶利却隐约看到两人之间紧密的联系。



“该怎么说呢……很平淡啊。”



延麒说这话时,泰麒已回到宫殿里,老老实实地回了寝室。



“您指什么?”耶利问道。



“我是说那两人。”延麒带着点苦笑道,“哎呀,景麒本来就是这样。虽然板着个脸,但一叫他就飞奔过来,果然还是很担心泰麒吧。可是,连泰麒都淡然自若,真叫人扫兴呐。”



说完,延麒看着耶利,“你也是啊。——耶利你也一副超脱的模样。”



“是吗?”



“我们大家都茫然不知所措,只有你一脸大彻大悟。”



“那倒不是。”耶利苦笑道。



“就是我觉得,认不认得年幼时的台辅,会有很大的不同。”



“——年幼时?”



“延台辅和李斋将军似乎都因为想起年幼时的台辅,而十分担忧。而我却不认识年幼时的台辅。”



“不认识就不担心了?”



“是的。”耶利颔首。



“实话说,我不明白大家为何如此担心台辅。”



“的确,也许是他小时候的样子过于牵动了我们。他那时候才是这么个小不点……”



延麒用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



“我们总觉得若泰麒知道当时的事,一定会自责的。”



“他会自责是毋庸置疑的吧。台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自责,无论我们怎么鼓励他,他都不会原谅自己。”



“……你就不担心吗?”



“不担心。”



虽然耶利很理解李斋和延麒都忧心忡忡,可她却从未感受过这种不安。



“台辅他很清楚自己的职责。等他恢复一些体力后,就要去黄海了。他吩咐我随他一起去。”



“去黄海?喂,为什么啊?”



“他说自己需要使令,眼下根本不够使唤。”



延麒目瞪口呆。



“他现在确实很痛苦吧。不管过多久,这种痛苦也不会消失。台辅也不会希望它消失。不过,我觉得不必担心他。作为戴国的麒麟,台辅有着坚定的决心。”



发着愣的延麒终于一脸复杂地笑了。



“……原来如此。”



*



黑暗中,海面隆隆作响,不绝于耳。



茫茫的海滩上,波涛不断涌来,又碎成一堆堆白沫。



涛声隆隆,风声萧萧,意识在永不停歇的摇荡中朦朦胧胧。在这日深夜,似乎有人来到他的枕边。



——那人说,我不会称赞你,也不会责备你。



——你做了该做的事。仅此而已。



意识仍在随波晃动着,泰麒点了点头。



“让你受苦了。”



泰麒摇摇头。真正受苦的不是泰麒,而是百姓。



“我们这对王和麒麟还是有很多不足啊。”



他终于睁开了因发热而沉重的眼皮。坐在枕边的那人浮现出一丝苦笑。



“就算再怎么后悔,对于已经失去的生命,我们也是无能为力的。那么至少要补偿活下来的那些人。希望他们能对你说,还好当时忍耐了下来。”



“那可能吗……?”



听泰麒这么一说,那人沉默了片刻,仿佛陷入了深思。



“失去至亲的痛苦是无法消除的。无论过去多久,记忆都不会消失。不过,若一个人心中只有痛苦,他的内心就会破碎。要是我们能在天平的另一侧放上希望,哪怕只是恢复一点点平衡,也许就能防止那些人的内心崩塌。……他们就能活下去。”



泰麒点了点头。要让百姓活着。为此他们要蕴蓄希望。



“现在你要先疗养好身体。”



一只温暖的手覆住他的眼睛。随着眼睑上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量,泰麒闭上了眼睛。



风将海浪吹到岸边。声音如潮水般传来。



——我们会一再的犯错。



——上天总是在考验我们,端看我们如何面对这些错误。



风在呼啸,隆隆作响的海浪涌上岸边,纷纷碎裂。被击碎的浪头挟裹着雨水,如同砂砾一般迎面扑来。



天地之间——如今尚无一丝光芒。



……但是,一定会有的。



他会从这茫茫的岸边归来,实现他的承诺。为了和唯一的主人一起背负起他们的职责。



(完)



注:



1.褙子:一种袖短而大、对襟的长衣,多罩在其他衣服外穿着。



2.花厅:旧式住宅中大厅以外的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