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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 / 2)




佐知子打量着眼前的文件。江渊手中的契约只是影本,不过上面的自己的确是丈夫的没错,最后面还盖了丈夫的印鉴。



“为、为什么?”



“这就不得而知了。”江渊微笑以对。“或许是看了简章之后,觉得还不错吧?”



“可是他根本不需要这份契约,只要请互助会帮忙……对了,得赶快联络治丧主委才行。”



佐知子连忙起身要去打电话,却见江渊摇摇头叹了口气,脸上难掩遗憾的神情。



“要怎么做是您的自由,我无权干涉,只是觉得有点可惜罢了。您先生在签这份契约的时候,应该付了不少签约金才是,如果现在反悔的话,恐怕连一毛钱也拿不回来呢。”



“签约金?”



“是的。详细情形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他跟速见先生也就是葬仪社负责人在诊所签约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他将一大笔现金交给速见先生,我想应该就是签约金吧。如果交给葬仪社处理后市,您不必支付任何费用,不过若您坚持毁约,我也不会说什么就是了。”



“这……”



佐知子感到大惑不解。这个叫做江渊的医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生前契约的真伪也令人起疑。签约金相比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佐知子不认为丈夫会瞒着自己动用那么大笔存款。



一想到这里,佐知子立刻站了起来。她走进卧室,从抽屉里面拿出存折,里面的提款记录却让她为之一惊。三百万的定期存款全都被提领一空,从日期来看,刚好是三天前的事情。



“这怎么可能?”



佐知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内心充满了讶异,这份情绪旋即被莫名的愤怒所取代。



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一下?佐知子回到客厅,坐在江渊的面前。



“不能解约吗?”



“当然可以。不过根据契约里面的条款,能够退还的金额真的十分有限。”



“可是外子在签约之前完全没跟我商量,再说村子里有治丧互助会,根本不需要什么葬仪社。请互助会帮忙又不用花这么大笔的钱,没事干吗要签这个什么鬼契约。”



江渊苦笑以对。



“您跟我抱怨也没用,还是直接找速见先生谈谈吧。契约书上面有葬仪社的联络电话,我先告辞了。”



佐知子送走江渊之后,立刻冲到电话旁边。现在的她只感到一股怒气无法宣泄,说什么也不能原来丈夫专擅独断的行为。



(竟然瞒着我花了那么多钱。)



除了愤怒,还是愤怒。



电话响了两三声就被接起。佐知子才刚表明身份,对方就立刻恍然大悟,所有的过程以及反应都跟打到江渊诊所的那通电话相同。



“这是外子未经我同意签订的契约,我要立刻解约。”



“当然可以。”名叫速见的男子在电话中打了一个大呵欠。“不过解约需要酌收的手续费,这点还请您见谅。”



佐知子立刻表示同意,心想反正手续费也没多少。



“我这里会备妥相关资料,还请您跟您先生一起前来办理解约。”



佐知子差点答应对方,旋即想起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可是外子已经去世了。”



没错,丈夫死了,就躺在客厅的坐垫上面。佐知子再度认清这个残酷的事实。



“这就麻烦了。”电话另一头的速见似乎十分为难。“您看过契约的内容?上面的条款写得很清楚,立约者死亡的话,就不能解约了。”



“——什么?”



“生前契约是规范身后事的条款,立约者死亡之后,契约就自动生效,所以无法解约。当然您也可以选择毁约,不过这么一来,我们就不能退费给您了。”



“可是……那是外子擅自签的契约……”



“您先生已经签名盖章,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如果您将田中先生的后事交给我们处理,我们自当本着替丧家精打细算的原则,绝对会把钱花在刀口上。到时若有剩余的预算,自然会全部退还给您。”



佐知子无言以对。电话另一头的速见逮住这个机会,拼命说明生前契约的制度。即使大部分的单字片语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佐知子依稀明白毁约会造成重大的损失、将丈夫的后事委托葬仪社处理也未尝不可。



“您意下如何?”



速见的声音听起来颇有睡意。佐知子考虑了一会,才缓缓地点头。



“那就拜托你们了。”



听到佐知子的回答,差点没睡着的速见立刻活了过来。



“好的,我马上过去一趟。”



佐知子挂上电话,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才发现站在客厅入口的小薰一直在看着自己。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小薰就一溜烟的转身离开了,不一会佐知子就听到她跑上二楼的声音。



佐知子摇摇头,回到客厅。客厅的地板上已经铺了一床棉被,大概是小薰和小昭从卧室拖过来的吧。丈夫横躺在展开的棉被上面,模样看起来一点也不庄严。白色的棉被斜铺在榻榻米上面,被单看得到好几条明显的皱折,穿着睡衣的丈夫就斜斜的躺在上面,身上盖着一条薄被,小昭正趴在上面放声大哭。



佐知子叹了口气。



“替你爸爸换上和服——算了,我看也没这个必要。来,你先帮妈妈把被单拉整齐再说。”



“不要碰我!”



小昭激烈的反应让佐知子眉头一皱。



“妈妈的眼里面只看得到钱!”



佐知子顿时呆立当场。



“这是我跟小薰对爸爸的一番心意,爸爸若天上有知,一点不会嫌我们弄得不好。就算再怎么难看也总比被丢在坐垫上面强多了。”



小昭紧抓这父亲的身体。如果可以的话,小昭当然也想吧床铺弄整齐一点,无奈父亲的身体实在太过沉重,光靠小昭的力气根本搬不动,即使跟小薰两人使尽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佐知子气得头晕目眩。



“你知不知道办场丧事要花多少钱?爸爸死了之后,我们要靠什么生活?那笔存款是你们未来的生活费,如今却被你爸爸——”



“闭嘴!这里不用你管!”



“好,随你的便。反正葬仪社的人等一下就要来了,到时丢脸的人是你爸爸不是我。”



小昭低头不语。气得浑身发抖的佐知子走进内厅,坐倒在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过了没多久,葬仪社的速见出现了。他带着两个年轻人前来,先向佐知子表示吊唁之意,然后拿出契约书的正本,逐一说明里面的条文。



佐知子原本抱持着漠不关心的态度,不过听到速见的说明之后,顿时对契约的内容感到一阵寒心。



“对不起,您刚刚说什么?”



速见闻言,立刻眯起细长的双眼。速见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块头并不大,脸上随时带着微笑,看起来是个好好先生。不过这反而令人难以察觉他的真实情感。



“您先生在契约书中注明自己无宗教信仰,所以不须法师诵经,也不必另取法名。”



“那怎么行?”



“对不起,契约的内容就是如此。”速见说完之后,脸上露出愉快的微笑。“如果您不同意的话,也可以选择毁约,我们当然不会有任何形式的损失。”



佐知子沉默不语。



“丧礼当中不须设置佛桌。敝公司会另行准备形式庄严的供桌,方便遗族拜访供品,跟一般人常见的佛桌有些差异就是了。”



“意思是没有法师诵经,也不必烧香?”



“是的。敝公司安排的丧礼绝对不必佛教丧礼逊色。献花的时候,会场四周的照明会全部熄灭,只留一盏聚光灯照在往生者的遗照上面。”



佐知子听得瞠目结舌,速见却无视于她的嫌恶。



“献花结束之后,由往生者的遗族在棺木四周钉上钉子,然后棺木就会咻的一声下沉。”



“什么?”



速见眯起双眼。



“套句舞台剧的说法,就是凭空消失的意思。”



“可是家里就这么点打,哪来的空间搭设舞台?”



“我说田中太太。”速见露出微笑。“您刚刚都没听我说明吗?丧礼的会场不在这里,而是在葬仪社附设的灵堂。”



这也是契约的条文之一,速见不忘补上一句。



“既然是条文之一,我也不便多少什么。可是如此轻率的手法……”



“白纸黑字写在这里,我们也只能照着契约跑。”说到这里,速见的脸色突然一沉。“这样子底下的人也比较好做事。”



佐知子感到背脊一凉。她突然担心起不在身边的两个孩子,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在担心什么。



“等一下我们会将您先生的遗体运回去。对了,从遗体的净身、着装一直到入殓都由敝公司负责,请放心的交给我们就好。守灵从晚上六点开始,不过灵堂并不会关闭,欢迎随时利用。灵堂旁边设有休息室以及准备室,方便遗族更衣梳洗。如果您想暂时住在那里,我们也随时欢迎,比较葬礼是入夜之后才开始,暂住灵堂也比较方便。”



“什么?”佐知子抬头看着速见。



“刚刚也跟您说过了,为了方便底下的人做一些准备工作,葬礼暂定在明天晚上六点钟开始。事实上这也是我们建议的时间,如此以来上班族才能趁着下班的时候前来吊唁。至于入夜之后的采光问题,还请您不必担心,我们会沿路设置照面设施,一路从灵堂架设到墓地。参与送葬的亲朋好友手中也会拿着蜡烛形的手电筒——”



“我不要什么蜡烛形的手电筒。”



“对不起,契约内容如此。”



速见的脸上虽然挂着一丝微笑,却带着意思不容分说的霸道。佐知子强忍着心中的凉意,无可奈何的点点头。



“好的,那我们就将您先生的遗体带走了。”



速见说完,示意两旁的年轻人开始动作。两人从车上取出担架,将丈夫的遗体抬了上去,直接送进车子里。年轻人的动作十分干净利落,佐知子连送别丈夫的机会都没有。



“田中太太,明天灵堂见。”



速见恭恭敬敬的向佐知子行了一个礼,坐上车子离开田中家。



回到客厅的佐知子心中一片茫然,偌大的客厅只剩下空荡荡的床铺,以及黎明前特有的寂静。



丈夫已经不在了,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中。他被速见他们带走了。



佐知子突然觉得速见抢走了她的丈夫,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5



十月十七日当天,佛寺接到的第一通电话依然是讣闻。静信怀着不安的心情拿起话筒,田茂定市以沉痛的语调传达田茂广也不幸过世的消息。



“早上的情况就不太乐观,全身开始抽搐。我们赶忙打电话叫救护车,结果还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



静信黯然的请定市节哀顺变。



“谢谢副主持的好意。不过今年村子里出了那么多事情,我们直到现在才遭遇不幸,说起来也算是老天眷顾了。只是走的人不是我跟内资这种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老人家,偏偏是年纪轻轻的广也,想想还真是造化弄人啊。”



定市的强作镇定让静信感到心痛。村子里一连死了许多人固然是事实,却不足以冲淡定市失去爱孙的悲痛,这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的说法罢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连串的死亡的确也让幸存的村民不得不看开了生死的问题。静信明知如此,却只能空座在佛寺里面,任由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



印象中田茂广也是个高二的学生。静信常常出入田茂家,对广也并不陌生,定市和妻子阿清也常常带着他到佛寺帮忙。广也是个朝气十足又应对得体的好孩子,一想到他已经不在人世了,静信顿时觉得这种悲剧根本不应该发生。死去的广也当然有复活的可能,愈是知道他生前是个怎样的人,静信就愈是无法容许自己将复活的他再度推落墓穴。



静信闭上眼睛以双手掩面,这时桌上的电话再度想起。拿起话筒一听,原来是敏夫打来的。敏夫以平淡的口吻传达安森德次郎的死讯,既没有责怪静信的意思,也听不出任何的嘲讽之意。然而这却更加深了静信内心的罪恶感,他总是觉得敏夫似乎在质疑自己到底还要保持沉默到什么时候。



“刚刚是不是有电话打进来?”



光男站在办公室的门外发问。静信点点头。



“定市家的广也,以及安森家的德次郎过世了。”



“原来如此。”光男的语气透露出对生死的达观,不一会又摇头叹息。



“副主持,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



“哪种情况?”



“德次郎先生是治丧主委,如今他不幸过世,照理说应该优副主席定市先生暂代职务才对,可是定市先生……”



静信点点头,他明白光男想说什么。定市家里也发生不幸,无法暂代治丧主委一职。



“丸安家又跟安森家同宗。”



光男面露难色的看着静信,静信也显得十分为难。依照村子里的惯例,定市之后就是木料厂的安森一成;可是丸安家跟安森家算是同宗,举行葬礼的时候都必须坐在丧主的位置,自然无法担任治丧主委。同样的,田茂家的分家也不能暂代主委一职。在静信的印象里面,这种尴尬的情况还真的是头一遭遇上。



“我去跟父亲商量看看,顺便将德次郎先生的不幸转告父亲。”



“也只能如此了。”光男有些落寞。“住持的行事作风向来温和,上次却说什么也要坚持前去探望老朋友。如今德次郎先生不幸过世,住持一定会十分难过。”



静信点点头,带着沉重的心情前往偏房,将德次郎过世的消息告知病床上的父亲。正坐在床上看书的信明抬头看着静信,轻轻的“嗯”了一声,既没有难过的样子,也不悲叹于老友的骤逝。看到这种反应,静信更加印证了上次父亲是去跟德次郎诀别的猜测。



“除此之外,定市先生家里的广也也不幸过世。在这种情况之下,应该由谁来暂代主委一职?”



信明低头想了一下,旋即要静信去找竹村家的吾平老人商量看看。静信虽然在内心对父亲的决定感到一丝讶异,却还是若无其事的跟信明闲聊了几句之后,才起身离开偏房。还没走回办法事,静信就被脸色大变的美和子拦了下来。



“静信,听说德次郎先生——”



静信点点头。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连田茂先生的孙子也过世了?”



“是的。”



“你呢?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问题让静信摸不着头绪。



“我打算怎么做?”



脸色发青的美和子把静信拖到附近的房间。



“你会去吊唁吧?不能不去吗?”



静信脸上闪过一丝迷惑。



“当然要去。”



“这阵子寺里已经够忙了,不能请其他佛寺帮忙吗?鹤见师父病倒了,寺里面只剩下你跟池边师父两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替两家人办丧事?”



“所以父亲才要我去跟两边的遗族讨论一下,看看是不是能将时间错开,不要挤在同一天。”



“这样子对往生者太失礼了,还是请其他佛寺帮忙吧。我倒觉得这么做才算是合情合理。”



静信以不解的眼神看着母亲。美和子似乎有些心虚,刻意避开静信的视线。



“我并不是不让你去,也知道你非去不可。不过……”



静信打量着欲言又止的美和子,只觉得一股凉意直窜脑门。



“安森家的人全都过世了,如今连田茂家也要办丧事。德次郎和定市生前帮了佛寺不少忙,我也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可是你这几个月来成天忙进忙出的,真的需要休息了。”



“妈。”



“晋山式拖了那么久还没举办。”说到这里,美和子终于哭了出来。“如果你有个什么万一,叫那些信众该何去何从?万一他们决定从总本山迎立住持,那我还不如……”



静信强忍心中的无奈。



“……我会格外注意自身的安全。”



“可是万一真的是传染病……”



“放心,我会特别小心的。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也明白母亲的焦虑,绝对不会做出让大家担心的事情。”



试着安慰哭成泪人的美和子之后,静信先一步回到办公室。心中的无奈一下子扩散开来,让他的心情跌落谷底。



没有兄弟姐妹的静信不忍心责怪美和子的自私。在静信出生之前,美和子必须独自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好不容易盼到静信长大成人了,后继无人的事实以及久卧在床的信明却又成为美和子新的烦恼。住持的妻子就像是佛寺的大掌柜,如今信明病倒、静信又至今未婚,也难怪村子里的信众会认为美和子是一个失职的老夫人。



静信很明白美和子也跟自己一样受到众人的期待。信众的期待虽然不能称之为压力,然而当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的时候,无语的期待就会变成无言的压力。静信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点。



然而美和子的反应却也让静信感到大失所望。如今村子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你却只想到佛寺的延续、只想着自己的立场。即使明白自己不该如此苛责美和子,静信却按捺不住内心对母亲的失望。



没错,静信不是美和子,这点他比谁都清楚。美和子不明白事情的真相,只能凭空猜测,却又找不出证实内心猜测的方法。人与人之间看似亲近,其实却是互相隔绝的。静信能够体会美和子的感受明确又对她的自私感到不快。或许这就是静信的傲慢吧?即使知道不该如此自私,现实情况却逼得自己不得不自私了起来,美和子的处境令人同情。就某个角度而言,静信对美和子的理解的确失之偏颇。



(可是……)



静信就连自己都不了解了,又怎能奢望自己去理解别人?



直到现在,静信还是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寻思,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别人不会跌跤的地方跌了一跤。他深爱着美和子以及敏夫,然而对于他们两人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作出的行为却无法谅解,这也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最难以理解的人,或许就是自己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杀死弟弟。不知道事情还不只如此,他甚至不知道弟弟为什么要跟在身后。



他不了解生前的弟弟,更不可能了解弟弟死后的行为。事实上他根本无法确实的描绘出成为尸鬼之前的弟弟到底有着怎样的轮廓。



(我对世界的认知,仅仅是扭曲的镜面所映照出的扭曲认识的大集合罢了。)



静信所认识的“美和子”,不过是他内心希望母亲所呈现出来的形象。每当他想起美和子,不过是名为美和子的幻觉罢了。



每当他想起弟弟,就会想起隐藏在麻布之下的人体曲线。麻布之下躺着一具饱受催促的遗骸,奇怪的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幅血淋淋的画面。



或许静信根本从未见过真正的美和子。



或许他别过头去,不认目睹弟弟的遗骸。



化为尸鬼的弟弟看不到意思伤痕,唯一的不同是血色尽失,与其称之为复活的尸体,还不如幽鬼要来的恰当。不过弟弟很明显的拥有实体,这点又跟栖息于山野之间,虚无缥缈的恶灵有所不同。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记忆犹新。夕阳西下的绿野,他攻击了挚爱的弟弟。手中拿着一把铲子,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一次又一次的破坏,仿佛借着致弟弟于死,来掩饰自己的行为。



严格说来,他没有那一瞬间的记忆,只记得早已陷入疯狂状态的意识,意欲毁灭一切的冲动,交织着一次又一次却是而又残酷的手感。



沾满血迹的遗骸只留给他冷漠的印象。草地上到处是块状的血糊以及赤褐色的铁锈,这一幕对他而言格外的清晰。他还记得将弟弟的遗骸拖入草丛时,从手上传来的那股沉重感,以及转身离开草丛时的那种不真实感,不过这两者感觉都十分模糊。所以若要他勉强说出弟弟生前最后的形象,恐怕只剩下遭到袭击之后、慌忙回头的那一幕而已。



他拿出那一幕仔细端详,试着检视回过头来的弟弟是否充满了对自己的憎恶、遭到背叛的怨恨、以及对命运的哀叹,最后却一无所获。空洞的双眼只看得到惊讶的神色,就像尸鬼一样毫无实感。在这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弟弟眼中充满杀意近似发狂的自己。



——为什么?



他询问弟弟眼中的人影,却得不到任何回答。人影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在嘶声大喊,然而这个声音并不存在于记忆中。事实上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正在叫喊,或许他只是张大了嘴巴,将手中的凶器用力挥下罢了。



(对于每个人来说,世界上都没有绝对的真实。)



人是愚昧的。



所以才会被幽禁在黑暗的混沌之中。



6



除了一望无际的黑暗,阳台上面没什么好看的。笃志独自蹲在这个用来晾衣服的阳台,吐着烟圈的他将烟灰弹入从酒店里面顺手带出来的空罐。



不知从何时开始,笃志总是在入夜之后躲在阳台上面,将手中的烟灰弹入啤酒罐里面,这似乎已经成为笃志的抽烟习惯了。二十几岁的他其实犯不着跟以前一样躲在暗处抽烟,不过祖母浪江对烟味有着说不出来的厌恶,迫使他还是维持多年来的习性。



一想到连抽烟的自由都没有,笃志顿时觉得不是滋味。他不喜欢看祖母的脸色,偏偏浪江是个很唠叨的人,总是不厌其烦的提醒笃志抽烟的害处,到最后甚至会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叫,责怪笃志不该为了抽烟牺牲自己的健康。不过最让笃志无法接受的,还是祖母叫父亲出门的做法。祖母会当着父亲的面职责自己,说什么翅膀硬了就想飞、完全不把她这个当祖母的放在眼里,演变到最后,笃志总是躲不过父亲的一顿毒打。



(死老太婆。)



笃志的生活没什么乐趣可言。打从出生以来,笃志的人生就一直在走下坡,知道现在依然如此。这阵子村子里的丧礼特别多,认识的人接二连三的死去,或是突然迁居他处,甚至连送货的人都换了好几个。笃志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父亲却不这么认为。父亲是个不喜欢变动的人,习惯将所有的事情加以规划,一旦哪个人或是哪件事触犯了他的规则、甚至是脱离了心中的常轨,就会让他变得特别易怒。通常在这个时候,父亲总是会将心中的怨气出在笃志身上。



笃志并不在乎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态度触犯了父亲的禁忌,才会把笃志当成出气筒。更惨的是如果松村在这个时候犯错,父亲还会把这笔帐算在笃志的头上,这时母亲就会开始向父亲抱怨笃志的不是,连祖母也赶来凑一脚,弟弟和妹妹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站在一旁隔岸观火。父亲看看笃志的弟妹,再看看这个不成材的大儿子,更是止不住心中的怒火。所以对笃志而言,全家人都是对他落井下石的凶手。



(我就算药死,也要先宰了他们再说。)



如果身边少了父亲、母亲、祖母以及弟妹,不知道会变得多么愉快。到时笃志就会把店里面所有的钱带在身上,离开这个村子、离开这个鬼地方。每次一想起这个梦乡,笃志就不由得快乐了起来,同时又对只能想象的自己感到十分无奈。每当试着在内心描绘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就会看见另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希望。……干脆横下心来,亲手做个了断算了。



莫名的快感充斥脑海,实现梦想的渴望以及不可能实现的自觉在内心交错,一股邪恶的欲念从心底浮现。或许笃志只是很享受这种几乎让自己四分五裂的奇妙感觉罢了。



情绪高昂的笃志不经意的打量眼前的夜景。阳台下方就是店面旁边的小路,小路的另一端是酒店的仓库,最里面则设有直接通往二楼的阶梯。夜景没什么好看的。以前偶尔会有迷路的野猫跑进去,不过笃志已经好一阵子没见到野猫了。



虽然没看到野猫,却听到脚步声传来。高跟鞋的声音,踩在地上格外清脆。笃志往前探出身子,从栏杆的缝隙往下看。一名女子正站在小路的入口处,朝着小路的尽头打量一阵子之后,突然抬起头来。



“……晚安。”



女子露出微笑,看起来比笃志大上几岁。她的打扮十分奢华,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上流社会的气质,一点都不像村子里的人。笃志连想都不用想,就已经猜到对方的来历。



“好久没在晚上遇到人了。”女子走到阳台的正下方,抬头看着笃志。“是上面做什么?”



“没什么。”笃志的回答十分小声。



“村子里的人好像很早就休息了。”



“因为他们都是胆小鬼,不敢在晚上的时候出来。”



“真的吗?”女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你好像不怎么害怕嘛,真勇敢。”



“那当然。”笃志也微笑以对。



“愿意下来跟我聊天吗?”



“你上来好了,从后面的楼梯上来。”



“可以吗?”



笃志点点头,得意地咧嘴大笑。没错,晚上一点也不可怕,那个女的也没什么威胁性可言。她看起来只是个柔弱无力的妙龄女子罢了。



——没错,一点也不危险。



“有危险的人是她才对。”



笃志喃喃自语,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



7



皎洁的月光洒落一地,黑暗笼罩在树林里的每一个角落,放眼望去净是黯淡的阴郁。



走下山坡的奈绪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夜色中的山丘树林,以及明亮的夜空。晚风吹得鬓发动摇,寂寥的景色处处透露出秋天的气息,奈绪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晚秋特有的寒意。苍茫的黑暗失去应有的颜色,自从在山中的废弃小屋悠悠转醒之后,奈绪的世界也同样失去了应有的光彩。



垂头丧气的奈绪慢吞吞的走下山坡,沿着熟悉的林中小径来到北山的一隅。途中碰到了几只野狗,奈绪听到几声带着威吓意味的低吼,却未遭到袭击。那些野狗只敢远远地发出警告,根本不敢接近奈绪。



连野狗都对自己敬而远之。自我解嘲的奈绪走出树林,远远地眺望灯火通明的屋子,那个令人怀念的家。



奈绪突然停下脚步。屋子的门口挂着好几个灯笼,白色的灯笼上面写着斗大的“严制”。难道——奈绪不由得紧抓自己的衣领。难道德次郎死了?



(……爸爸。)



奈绪头也不回的跑进树林。小进、干康、节子,他们都没有醒过来。德次郎会复活吗?他会醒过来陪在自己的身边吗?



别傻了,奈绪心想。她的家人全都没有醒过来,德次郎一定也会抛下她,到另一个世界跟干康他们团聚。



安森奈绪是被舅舅和舅妈抚养长大的。亲生父母在她六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从此音信全无,小小年纪的她只得前去投靠舅舅。不过奈绪跟舅舅的感情并不好,虽然舅舅和舅妈并未虐待她、更没有排挤她,奈绪却十分清楚他们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奈绪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也需要一对无条件接纳她、爱她、宠她的父母,干康刚好满足了她这方面的需求,让她拥有深爱自己的丈夫、儿子,以及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的公公和婆婆。奈绪将节子当成自己的母亲,也视德次郎为自己的父亲,所以才会想把他们一起带过来。



(可是……)



豆大的泪珠滑下脸颊,奈绪却感受不到泪珠的冰冷。



小进、干康和节子都没有醒来,德次郎恐怕也不会苏醒。奈绪所拥有的“死而复生”的因子,是当年离她而去的亲生父母所赐予的,是那对沉溺于酒色财气之中、最后犯下诈欺案件亡命天涯的男女所留给她的邪恶因子,所以奈绪才会变成这种邪恶的生物。



——奈绪,这不是你的错。



奈绪希望得到干康他们的安慰,遗憾的是他们并不具备苏醒的特质,身上没有邪恶的种子,所以不会变成这种以杀人当成生存手段的生物。干康他们全都安详的闭上双眼,永远的告别这个世界,前往另一个不知名的乐园,另一个永远拒奈绪于门外的地方。



想到伤心处,奈绪不由得伸手拍打周围的树干。手掌被粗糙的树皮刮得伤痕累累,奈绪却丝毫不以为意。这种小伤过一阵子就会自动痊愈,奈绪永远等不到安息的时刻。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冲出树林的奈绪看见丸安家的灯火,木材堆积场的一景一物都跟夏天的时候一样,井然有序的原木堆放在广场的角落,卡车以及堆高机的胎痕清楚的印在地上。



奈绪听不见虫鸣,也闻不到如茵绿草的香气。没有迎接祖灵的火堆,更没有齐聚一堂的亲戚饮酒作乐的喧哗。



(当初是我邀请他到家里来的。)



之后那名男子的确依约造访奈绪的家,不过是在深夜的时候,而且还带着另一名中年人。那个相貌猥琐的中年人就是后藤田秀司。



(都是那个家伙害的。)



要是他没来的话……不,要不是自己傻傻的邀请正志郎前来做客,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他的母亲也没有醒来。)



这是奈绪唯一的安慰。秀司的母亲死了,而且是死在亲生儿子的手上。羞愧和罪恶感占据秀司的内心,让他变成了一个废人。之后那个肮脏龌龊的家伙袭击了奈绪,硬生生的将她从那个温暖的家抽离出来。



(这一切都是那个家伙造成的。)



德次郎恐怕也不会醒来。奈绪的家人都不具备邪恶的因子,所以才会抛下她安安稳稳的离开这个世界。



奈绪憎恨赋予自己这种因子的父母、憎恨正志郎、憎恨秀司,同时也憎恨自己。



除此之外。



噙着泪水的奈绪俯视脚底下的丸安家。



(当初邀请正志郎的人除了我之外,还有小淳。)



一样的起点,不一样的结局。小淳依然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舒舒服服的睡在床上,依偎在丈夫的身边。



(太不公平了,小淳。你一定也觉得对不起我吧?)



奈绪看着主屋一旁的小屋。



(你一定也很同情我的遭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