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1 / 2)
1
「是这样啊……」
「嗯,跟当家的谈过了……我其实心里也实在不敢相信,但保险起见,还是先回避一个月吧……」
在去上保育所的早晨,让女儿璃恩以及与她要好的小朋友们一起上了车后,杉北小姐往丈夫的箱型车中堆进了一大堆行李。
在停靠在停车场的箱型车前面,杉北小姐打过招呼道过谢之后,说到因为现在公寓里一团乱,他们一家打算暂时离开公寓,投身距此大概需要两小时车程的丈夫本家,等待情况平稳下来。
「让璃恩住在公寓,我实在有些不放心……而且现在好像还有一些诡异的记者跑过来,弄得人心惶惶……」
「哎,嗯……是这样啊,也对呢……」
听到性格稳重的杉北小姐略低着头说出这些话,今日子本想说什么,但翻来覆去还是一副伤脑经的表情,最后只是简单地认同了这种应对。实际上,今日子对杉北小姐所说的情况,也只能点头认同。而且,大家就算有其他话想说,也没办法安慰或者鼓励,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而且……现在要跟盛小姐打照面,也实在有些尴尬……」
「哎,这也没错……」
「所以,暂时没办法和大家一起送孩子了……」
「嗯……我知道了」
今日子,然后还有其他妈妈们,都对杉北小姐点点头。
名义上,杉北一家只是暂时回丈夫本家省亲,可谓再普通不过。但杉北小姐的口吻之中,不晓得为什么淡淡地散发着在开脱的味道。
五十岚今日子,棚桥令子,然后还有西任结,心里都揣着这样的感情,对杉北小姐应了声「知道了」点点头。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在场恐怕不只有结,其他两个人的脑海中应该也不自觉地浮现出了相似的那个词。
那就是————
「逃跑了」
没人说出口,可是在场的所有人,或许连当事人的杉北小姐自己心中,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至于是逃离什么,就更不能说了。脑中没办法不去思考的事情,与要说的话实在相差太远,这让所有人都十分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
大家犹豫着,对话就这么不自然地中断了。
虽然找不出话题的切入点,但就这样沉没下去又感觉太不自然,到头来形成了几秒钟不自然的沉默。
克己、华菜、凉、璃恩……孩子和朋友们一起坐上了平时没机会体验的箱型车宽敞座位上,现在开心不已。由于这次决定用车去送,所以送孩子去保育所的时间十分充裕。坐在驾驶座上等待的丈夫,也没有表现出着急的样子,正看着手机。
「………………」
沉默。但在尴尬的沉默之中,结披在身上的上衣口袋里,手机突然响了。
「啊……那、那我失陪一下,去接个电话」
结连忙从口袋里取出手机,一边离开一边向大伙举手道别
「克己,路上小心!还有啥呢小姐,谢谢你们的车」
「啊,嗯。不用客气」
杉北小姐也慌慌张张地做了回应,轻轻地挥了挥手。与此同时,聚在一起的大伙也幸运地借着这个机会,动了起来。
「啊……我也差不多该走了。华菜就拜托了」
「嗯」
「我也得走了。谢谢你,杉北小姐。请多关照」
「嗯……再见……」
大伙强颜欢笑,道过别之后纷纷离开。
虽然旁人注意不到,但她们之间的态度十分生硬。
就如同代表着公寓里现在所弥漫着的气氛一般。
†
一个在医院。
一个在门外。
一夜之间,有两名公寓『锦绣山庄』的年幼孩子离奇死亡。现在事情已过去两天。
从楼梯上坠落受伤住进医院的四岁的渥美龙马,嘴里塞满了装在糖果罐里的大量纸人,窒息而死。
本来在自己家睡觉的五岁的盛大和,半夜里没被家中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偷偷溜出家门,不知为什么在同公寓一楼的杉北家门前,以浑身湿透的状态死亡。
多家媒体闻讯赶来,想要报道公寓中发生的事件。
由于情况可疑,怀疑这些是刑事案件。可是媒体抬着摄像机拿着麦克风采访了许多公寓居民以及周边居民,也没有得到更详细的信息。
因此周围流传开一个传闻,说事件之中隐藏着不便在媒体面前透露,不便对外人说的事情。通常不会将医院里发生的意外与公寓中的这件事联系在一起,但传闻中却说其中存在关联。
那便是,『幽灵公寓』的传言。
——又死小孩子了。
——肯定有什么蹊跷。
但是,至于那蹊跷究竟是「什么」,没人说的上来,在人们的不安与粗俗的好奇心之下,传闻如同毒素一般扩散开来。
然后————
「……为什么……会这样……」
身为传闻的一方当事者,盛大和的父母沉浸在强烈的悲伤之中。
那哭喊般的哀叹已过去两天,带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沉重的悲叹。两人的内心,被那就像烤溶的煤焦油一般粘稠沉重的悲伤完全塞满,加之来自外界的强烈疲劳,夫妇的身心已是千疮百孔。
如果这只是件悲伤地事情,大概也不至如此吧。
夫妇不光是被自己内心,被外界也逼得走投无路。
对他们步步紧逼的,是警方。
孩子死状之异常,让警方连悲伤地时间都没有留给这对夫妇。
警方尚未归还孩子的遗体,而且对这对悲伤的夫妇进行了连日的讯问。
在孩子的尸体在早上被发现之后,这对夫妇当天直到过凌晨也没能回到家里。
他们已接受讯问的形式被警方带走,实际上却是接受调查。心爱的独子的死,已经让他们心乱如麻,赶到的警方做出指示后,他们如同行尸走肉乖乖地跟警察走了。但在此之后,他们在警署中被分别带到了不同的房间,因此他们就算不愿意也没办法不发觉,自己不是被当作失去孩子的受害者,而是被当作嫌疑人对待。
然后,在他们总算察觉到指向自己的嫌疑是,丈夫一郎只能茫然地嘀咕起来
「虐、待……?」
警官最开始还兜兜圈子,渐渐地问出了核心的问题。警官毫不隐晦地告诉一郎,警方怀疑孩子是被他们虐待致死的。
最疼爱的儿子死了,悲伤的夫妇却被怀疑是虐待并杀死自己儿子的犯人。
「怎么可能……!」
进行审讯的警官对大受冲击的一郎说,死在公寓走道上的儿子的身体上,呈现出酷似被棍棒殴打的无数瘀痕。一郎自己也看到过那些瘀痕,但警官说那些瘀痕不是在孩子死时留下的,而是连续好几周持续遭受暴力所留下的。
说说一郎的证言。
——直至昨天都没有那种瘀痕。
——赶快把做出这种泯灭人性的家伙给抓起来。
最开始,一郎在愤怒与悲伤的驱使之下,朝着讯问情况的警官大声呼喊。
结果警官问了。
——为什么要撒那种谎?
——如果真如你所说,你有照顾孩子的话,怎么会没发现那些瘀痕?
——可是你们夫妻都说不知道瘀痕的事。这就怪了。你们为什么要撒这种慌?那些瘀痕难道不是你,你的妻子,或者你们两个共同在孩子身上留下的?
荒唐。
简直荒唐。
听到警官说的话的时候,一郎脑袋里变得一片空白。愤怒和悲伤瞬间在脑中闪过,然后警官所说的关于瘀痕的『事实』以及指向自己的嫌疑,彻底地掏空他的脑子,让他一时间什么也没办法思考。
他的嘴唇颤抖起来,说不出话来。那种荒唐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存在。
如今,他深陷不明不白的怀疑之中,而且偏偏还是『虐待并杀死自己儿子』这种最无法接受的怀疑。他的大脑,已完全被恐惧与打击所侵占。
如果打击不是那么大,如果不是他拥有政府公务员的身份,他肯定会在盛怒之下大声叫喊。
可是事过之后,一郎想明白了……自己应该愤怒。作为一名父亲,作为一名丈夫,应该对遭受那样的怀疑感到愤怒。
应该严正抗议警察那肆意践踏他们夫妇对孩子的爱,内心的感情,以及内心创伤的行为。
应该主张他们的意见是错误的,孩子身上的瘀痕在昨天以前根本就没有。
应该坚决决绝虐待孩子的怀疑。
他们被暂时放回了家,在深夜的客厅里,他与憔悴的妻子看了看彼此,随后便犹如洪水泛滥般嚎啕大哭,相互拥抱。在那个时候,一郎心中对当时没有发火感到后悔不已。
——为什么,为什么那孩子会离开人世。他还是个孩子啊,是个还没上学的小孩子啊。再过不久他就要上小学了,连双肩包都给他准备好了。一郎夫妇都说太早了,可妻子娘家那个还是迫不及待地给大和买了书包,并悄悄地绑在了本家,一直等着交给本人的那一天。
大家……都好期待。
大和是个非常活泼好动的孩子。相对的,从婴儿时期开始就没有安分过,总是我行我素,完全不听家长的话。因为完全搞不懂他要做什么,让大人们很累,很操心。
即便如此,一郎夫妇还是觉得他很可爱,非常珍惜他,每一天都开开心心地看着他成长。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在心中,身体有体温的大和活蹦乱跳的面影,还有大和变得浑身冰凉一动不动的记忆之间,形成了难以忍受的巨大反差,让他的心备受折磨。
他的心即便伤痕累累,仍旧像在奋力挤压似的发出恸哭。
疲惫的身体,在呜咽。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夫妇心中只有悲痛,可是追寻的答案却根本找不到。失去孩子,只剩下夫妇的房间里,空气之中只有压抑的哀伤弥漫着,越聚越多。
什么都搞不明白。
为什么儿子会死,会什么自己会被怀疑……
不讲理。不讲理的现实之上,还是不讲理。连怒火发泄的方向都无法弄清的不讲理,让他内心受尽煎熬,五脏六腑像在火上烤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
叮咚……
充满沉重悲伤的房间里,门铃突然响起。
尖锐的合成音,突然之间回荡在丧失时间感的房间里。这一刻,只是相拥相抱沉浸在悲伤之中的两个人,突然吓得身体微微一颤。
他们以为是警察或者是记者,不速之客顶着以询问和采访为名目又来了。
实际上,警察和媒体确实非常执着,不分时间地一次又一次跑过来,他们夫妇如今对门铃鸣响已经完全形成恐惧了。
而且,这次响的不是公寓大门口自动门上的通用的内线电话,而是各户房间直接安装在玄关的内线电话。夫妇默默地看了看彼此哭肿的脸,过了一会儿,丈夫一郎缓缓起身,走向玄关。
他走在门铃的余音消失后,沉静下来的屋子里,第二次鸣响的铃声又来催促慢吞吞的一郎。
一郎到了玄关,提心吊胆地从猫眼向外窥视,但站在门口的既不是警察也不是记者,而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住在104室的棚桥和也。
和也与一郎是共同在这片土地上一起长大的发小,是拥一位有相近年龄孩子的父亲————不对,应该说,曾经是。
一郎打开了门锁,并没有隔着门往外喊。他们之间就是如此信赖。
打开门之后,一郎看着他,呆滞地问道
「……怎么了?」
「我有话跟你说」
身穿西装的和也抬起表情十分僵硬的脸,对开门的一郎说道
「现在跟你说这些可能有些不太合适,我但只能现在说了」
「什么事?」
「我们去质问淳一那家伙吧。那家伙好像知道什么」
「……什么?」
听到这话,面无表情的一郎不禁狐疑地皱紧了眉头。
「去质问阿淳?质问他什么?」
「不久前我们看到,淳一的样子很古怪。当时我以为他只是精神错乱了,但事情发展成这样之后,让我非常在意」
和也说的话很奇怪,但表情非常严肃。
「如果他真的知道些什么,一定得问个清楚。那家伙恐怕不会听我的,你说的话可能还会管用」
「喂,等一下」
正因为和也态度严肃,一郎觉得不对劲了。见和也的样子并不寻常,疲惫不堪的一郎心中身为公务员的义务感勉勉强强地运作起来,连忙向和也一问究竟
「你稍微冷静点,你打算干什么?」
「不打算干什么。如果那家伙知道大和君死亡的原因,你不想弄清楚么?」
和也紧盯着一郎。一郎苦劝道
「你是认真的么?那家伙只是精神错乱了啊」
「啥?现在不正常的是你吧。你好好想想,你家的大和君,还有渥美家的龙马君都死了啊。就算正如你所说只是精神错乱,那家伙说出那么可疑的话来,难道还有理由不去质问?不对么?」
「可是……」
一郎本想反驳,但无法继续说下去。一郎没心情去怀疑松野淳一。他这个男人虽然有些没出息,明明很胆小却有喜欢逞威风的臭毛病,但基本是个十分活跃,十分爽快的男人。
他这个人,不会与孩子的死有所牵涉。
从跟他一直想来相处就能完全明白。
再说,他自己的孩子也死了。但现在,一郎也是去的自己的孩子。不论理由、原因、真凶都不知道,而且自己还被怀疑是凶手,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状态。要是至少能能清真相,他当然想知道。
「…………」
所以,一郎看着和也,没有往下说。
那不可能。
太荒唐了。
不。
可是。
如果。
要是真的……
他想到,「说不定淳一真的知道什么」。他对淳一感到的不是「怀疑」,而是「诱惑」。那对于沉浸于悲伤与嫌疑之中的一郎来说,就如同扔到面前的一根稻草。虽然很细,很不可靠,让人无法信任,但还是忍不住想要朝它伸出手去的,虚无飘渺的一丝希望。
「………………」
所以。
最后。
「……我知道了」
一阵沉默过后,一郎的常识与自制,在仅存的一缕希望面前屈服了。
「但是只许问,不准动手」
「我懂」
和也用看上去不像完全明白的表情答道。一郎叹了口气,看到和也那眼神就知道,他现在一看到淳一搞不好一见面就会揍上去。
在童年时代,和也与淳一的关系应该还算和睦,可长大成人之后却就像成了冤家。
淳一素来不讲规矩,总是瞧不起孩子一出生就开始为孩子操心的和也,和也当然也觉得淳一的做法很有问题。另外,淳一待自己的妻子非常糟糕,还总是拿那些事情来炫耀,这让和也非常不舒服。
但他们好歹都是成年人,表面上并没有纠纷。
可是在现在这个情况下,会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不,没关系的。就算出什么事情,只要我来阻止就行了。
只要我来阻止。
我……阻止得了么?
就凭现在这个失落消沉,疲惫不堪的我?
而且,要是淳一真的跟我儿子的死有关……
但是。
一郎将心中浮现出来的疑问按捺下去,决定不去想它,答应了和也的邀请。
「一定要妥善」
「嗯,我会妥善地收拾他的」
「喂」
「说笑的」
和也笑也不笑地这么说道,自己打开门准备出去。由于家里窗帘完全关着,这段时间的生活全部只有疲劳悲伤以及跟警察周旋,让一郎完全丧失了时间感。面对门外透进来的朝阳,他不禁眯起了眼睛。
然后,他忽然察觉到一件事,然后对这位平时工作繁忙到在白天根本看不到人影的发小问道
「喂,阿和。你的工作呢?」
「我通知我会晚到了。今晚的守夜我不能去了,所以就想趁现在打声招呼」
「……守夜?」
大和那表情就像完全不明白一郎为什么那么问一样,回答道
「龙马君的啊」
一郎听到和也的回答,呆住了。他在性格上,职业性质的关系,对冠婚葬祭的事宜掌握的十分清楚。刚才的对话,让他重新意识到现在的自己竟然连那种理所当然的事情都注意不到。
「葬礼在明天」
「……………………是这样啊」
一郎低下头。
大和的葬礼还没有着落,警方尚未归还遗体。
他已经让殡仪社进行安排了,不过基本上就是全部扔给殡仪社在包办。
一郎低下头,对自己现在的状况感到痛苦不已。和也留下一郎,准备离开玄关,但在就要关门之前,又回头说了一句
「啊,对了。先跟你说一声」
然后,和也说道
「我知道你和你老婆是无辜的。真沙辉和大家也相信你」
「……」
一郎下意识抬起脸来。
「阿和……」
「我走了。要是看到淳一那家伙就打电话告诉我。我找到也会给你打电话的」
和也最后留下这些话,关上了门。
被留下的一郎,没有立刻回屋,而是一时间一个人在玄关呆呆地站着。
2
「……这是……」
在清晨的河边,西任结嘀咕了一声后便哑口无言。
在公寓隔着一条马路之外的正面,基本可以算是的悬崖的陡坡之下,有一条河。正在将克己交给杉北小姐的时候,一通电话打了过来。结离开了公寓,在打电话的人的指引之下,费了好一番功夫沿着根本算不上路的一条线路下到了河岸之上,然后面对眼前的景色哑口无言。
那是……
存在于那里的是……
覆盖整个河面的,大量红色纸人。
河面之上有很多黑黝黝的尖石头突出来,里面流淌着清澈的水。在结的面前,大量纸做的雏人偶像孤岛一样缠结在一起,拖成长长的带子一样漂流扩散。
『流雏』
那些红色纸人如同秋天飘落的红叶,覆盖在河面上,或凝集成团或逐渐崩解漂向下游。
那是大量的,数以十计,数以百计的红和服纸人。
但是,尽管语言上只能用『流雏』来形容,可结在近距离目睹眼前漂流的那些东西之后,虽然不知道是哪里不对,还是哪里不相称,总觉得那样形容对『流雏』是种亵渎。
因为那无数的纸人,全都污损、破坏、崩溃了。那些如同尸体般的纸人,混着灰尘与砂砾,与彼此身体各部位脏兮兮地相互缠结,漂浮在河面上。
原本质朴可爱的纸人,那小小的白脸脏成茶色,发胀、扭曲、撕碎的身体一边相互纠缠,一边顺流而下。而且还有灰尘与沙砾从缠结成团的那些东西里飘散到水面上,状况就像偶尔能在科普节目上看到的,在培养基上繁殖的细菌一样。
打个比方,那就像是『流雏的尸体』。
那明显不是每一只之中都注入了心愿的美好漂流物,而是被泡坏的流雏。恐怕在漂流岛这条河上之前,就已经弄湿过一次。而且是被扔在地上胡乱地扫在一起,混着枯草屑与泥土,完全被当作垃圾扔进河里的。
那样子,十分凄惨。
而且看上去,似乎怀着一些恨意。
那是被残忍杀害,身上沾满土,最后被抛到河里冲走的,小小纸人的尸体。
结站在河岸,注视着那些尸体。然后她默默地将目光转向了那些凄惨的尸体漂来的上游方向。
「……」
在那个方向的远处,隔着高高的杂草与几棵灌木的河对岸上,能看到一个人影。
是一名男性。
是个认识的人。
是一名身着灰色工作服,刚刚迈入老龄的男性。
他一个人站在河岸上,单手握着已经倒空的垃圾袋。
然后……
「怎么样。这是否就是西任小姐看到的『流雏』的真面目呢?」
「……」
把结叫到这里来的人——真木梦人站在结的身旁,对一直默不作声的结这样说道。
她对这极端毛骨悚然的事件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将自己这所公寓里至今为止的所有见闻和盘托出,请求梦人协助查明真相。就在第二天,梦人以超出结预料的速度发来了联系,而梦人带着吃惊的她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从距离公寓稍远的地方,一只脚不方便的梦人用手杖灵巧地顺着一条难走的路下到了河岸上。结提醒吊胆地一边盯着他,跟着走下了河岸。一时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不管她怎么问梦人带她来这里的理由,都是被梦人戏弄。正在站在河岸上的她感到诧异的时候,那些东西突然流了下来。
然后就是,梦人所指的方向上,撒下这些东西的老人。
那个老人,正是公寓的管理员。
这些纸人,就是他漂下的。
与其说漂下,不如说扔掉。公寓配有很完善的独立垃圾弃置场,平时打扫的垃圾也都集中在那里,可他竟可疑来到这种地方,把用垃圾袋收集的纸人倒向河里。
拄着手杖站在岩滩上的梦人,对无言的梦人说道
「今天状况不太好,在纸人状况更好,漂下更多的时候,应该会很有『流雏』的感觉」
「……」
结一边听着面带浅笑的她说的这些话,一边凝视河面上的情景。在他的脑海中,搬家当天在电车上看到流雏的记忆,与在近处看到『流雏』实际样子之间的乖离,让她感到一种美梦被破坏一般的感觉,虽然轻微但确实受到了打击。
当时觉得那一幕是那么的漂亮,以为是在祝福自己与儿子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然而现在眼前这一幕只会让人看不下去,觉得毛骨悚然。这就像是一直远远看着,认为是个很漂亮的公园,走进一看结果是一片阴森诡异的墓地,感觉遭到了背叛。
在耳闻目睹到这阴森凄惨的事情,置身其中之后,又听梦人讲了好多流雏诅咒的方面,这就更让她的精神上吃不消了。
结的内心怀着这样的意识,沉默不语。这时梦人接着对她说道
「这也相当有意思呢。想来,『流雏』这个词所脱离的和制原意,也有表示『人体小河』的一面呢」
梦说的口吻听上去非常愉快。
结一听到这话大吃一惊,即刻转过身去。她掀起来了,以前在目睹冲进公寓院地内的人工小河中的这些纸人时,内心的感想正好与梦人所述完全一致。
「那、那个……真木先生,那个『人体小河』是……」
结经不住吓了一跳,向梦人问道。
她感觉自己的心思就像被看穿了……不对,若是偶然符合还要更加可怕。但梦人对结的回答,却并未符合结心中的不安。那正好是结自己都忘记了的「答案」。
「这是我书上写到过的一个典故」
「咦……啊」
「是引用社会人类学巨著《金枝》中收集的事例。在苏格兰高地一带,以前广为流传并并信仰一种叫做『柯普·克里德』的诅咒人偶。用土偶象征想要加害的对象制造突然,然后在土偶全身扎上针或碎玻璃泡进流水中,人们认为随着土偶被流水渐渐冲散,该对象的身体会渐渐消瘦下去。然后由于有条河里泡的诅咒土偶实在太多了,于是就有了个别名。
那就是————『人体小河』。
看着现在这个情况,感觉所谓的『流雏』与那个典故不乏共通之处呢。我只是这么想的,你莫非不记得了么?那是西任小姐自己负责的书,应该读过才对吧」
「……不好意思,我给忘了」
结不禁惭愧地缩紧身体,向梦人道歉。那是他的代表作《诅咒系列》的一册中涉及到的渊博知识。怎么说这也是结自己负责的系列,应该是记得的,但那种细节部分的记忆却十分模糊。
「好过分啊,一不当我的责编立刻就忘掉了么?」
「不、不是那样的啊」
听到梦人坏心眼的刻意挖苦,结不由自主地辩解起来。
「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请不要对我耍坏心眼」
梦人「呵」地一笑。结只能感到愧疚。
结虽然惭愧,但在心中明白了一件事。
结在公寓小河旁之所以会产生那种『人体小河』的感想,肯定是因为度过梦人的小说。读过之后,尽管没能留在浅层记忆中,但确实地存储在了脑内的角落,所以在看到顺着小河流过来的大量纸人的时候,才会潜意识间与之呼应,「想起」那个片段。
「……这个先不说了,完全不相关的土地与文化,由于完全不同的理由让河中充满人体,这很有意思呢」
在结想着那种事情的时候,梦人将脱缰的话题引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