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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与宝石之海(1 / 2)



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论坛



翻译:三千与奇幻世界



倘若化身飞鸟从空中俯瞰这座城镇,想必能见到一副金黄色与茶色交织的绒毯上菇蕈丛生的模样。撒罗尼却和谈亚这座地处内陆,因商品交易而兴盛的市镇,大略就是这副模样。



这里曾是临近农村的居民聚集起来交换农产品的空地,某一日却出现了一名浮浪的圣职者。自从他在此处搭建起茅庵,人们便不再前往远方的教会而转往这里。接着,瞄准这些人群的商人们出现了,市集出现了,旅舍也出现了,最终便发展成为一座市镇。



如今此处以每年两次举行的大集市而闻名,今年秋季的大市也格外热闹。



然而乍看之下盛况一如往常的大集市实则抱着巨大的问题,已经到了步履维艰的地步,甚至还有人因此被投入牢狱中。



城镇居民们束手无策之时,某位旅人却在转瞬间就解决了所有问题。其手段之高超堪称魔法,以至于成了地方志中的一页。



在撒罗尼亚的居民们人心惶惶时,曾有一对奇妙的夫妇旅人来到……那段地方志的开头如此记录道。



丈夫自称是一介前旅行商人,但他在来到撒罗尼亚之前,便已解开一片据称受到诅咒的山岭中萦绕的谜团,还将其高价卖给了德堡商会。这位颇有手腕的旅行商人消除了撒罗尼亚城中人们背负的债务,全过程竟未曾花费过一枚铜币。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拥有稀世之慧眼的英才,却也似乎总在他年少的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撒罗尼亚的居民们也曾数次目击他面对妻子,服服帖帖的模样。



不,实际上或许有关商业的知识其实正来自于这位年轻的夫人? 不多时,人们便纷纷开始猜测。毕竟她尽管看起来十分年轻,却有一种莫名的魄力。



亚麻色长发,略带赤红的琥珀色双眼。古风的遣词用句。奸猾却惹人爱怜的少女。



她饮酒时的模样十分豪快,城中向她发起挑战的男人们最终都败落在宿醉的呻吟中,也难怪能将那位前旅行商人随心所欲地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这二人在初秋时节来到城镇中,大显身手解决了撒罗尼亚面临的危机后,又逗留于此享受了一段旅行乐趣。愿神保佑他们——



赫萝读完了地方志的草稿,鼻子得意地哼了起来。



罗伦斯在她身旁追着赫萝的视线看完同一段文字后,却只能苦笑着说。



「为什么在你身上花费的笔墨比我的还要多啊?」



「咱可是贤狼赫萝。写这文书的人倒是颇有眼力呐。」



看起来虽是年轻的少女,但赫萝实际上顶着一对三角形的兽耳,腰间还垂着毛茸茸的尾巴,其真面目是高龄或许有数百岁的狼之化身。



以一介温泉旅馆主人的身份,的确很难与这位曾被人类当作神明供奉的存在相竞争,然而她得意洋洋的表情却也真的如少女一般。



赫萝的兴趣是孜孜不倦地把每日发生的大小事件记录到她的日记中,不过别人写下的记录和自己的相比,好像还是有很不同的风味。



「这能画成画儿呗?」



看来港镇阿提夫的那幅壁画是已经让赫萝食髓知味了。



「你的美貌哪里是画成画就能表达的啊。」



这话虽然让赫萝高兴了一阵子,但她很快就发现罗伦斯是在搪塞自己,随即撅起嘴来。



两个人静静地盯着彼此对峙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该去把草稿还给人家了,顺便吃个饭吧。」



「唔。咱偶尔也想吃新鲜的鱼。」



这也应该归罪于让她在阿提夫知道了鲜鱼的美味。



罗伦斯想掂量钱包的重量,却发现赫萝正朝着它伸出手来。



抓住她的手之后,赫萝随即露出了毫无愧色的笑脸。



从她露出这种表情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输了。



果然正如地方志上的记载啊。罗伦斯在心中笑了笑,同赫萝一起走出了旅舍的房间。



来到教会返还赫萝借去的地方志手稿时,似乎正逢礼拜结束的当口。人们三三两两地从教会中走出,其中好几位商人都认出了罗伦斯,并且对他轻轻抬起帽子行礼致意。自己似乎彻底成了镇上的名人——这种想法让他心里有些痒痒的,不过身旁的赫萝倒很是得意。



她挺着胸,大概是在表示「多亏有咱,你这大笨驴才能经得过那些难关。」



「哎呀,罗伦斯先生。」



「你好,艾尔莎。」



走进教会,他们遇到一位挽着头发,很吃力似地怀抱圣典的女司铎。



艾尔莎是罗伦斯夫妇的故交,从前罗伦斯刚遇到赫萝不久,还在寻找赫萝故乡的旅途中时与她结识,此后她又成为了主持两人结婚典礼的人。



对罗伦斯而言,如果第一让他抬不起头来的人是赫萝,那么紧接着就是做事雷厉风行又干脆利落的艾尔莎了。



「我来还地方志的手稿了,虽然读起来着实有些汗颜。」



「您的功劳的确配得上其中的描述,我到现在还不能完全相信呢。」



连一枚铜币都不用就消除了人们欠下的债务。只听这个描述的确像是魔法一样,然而将问题分解开来看,实则并没有多么神奇。



罗伦斯递出年代记的手稿,艾尔莎则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起来,仿佛其中仍残存着什么秘密一般。



「对艾尔莎和你的同僚们来说,最辛苦的大概还在那件事之后吧?」



罗伦斯向众人展示了消解债务的方法,当然,随后紧接着的问题就是能否用同样的手段消除更多人的负债。然而此事毕竟关乎债务这个有些沉重的话题,何况其实质终究还是解开人与人之间扭结在一起的关系链,所以推动事件解决的重任落在了撒罗尼亚教会的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既通晓数字与文字,又有坚定信仰的艾尔莎身上。



「打起精神之后,花了大约三天时间就处理完了。并没有多么艰巨。」



她凛然的蜂蜜色眼睛中甚至没有一丝逞强的色彩。



罗伦斯钦佩地向她低头致意,艾尔莎则接着说道。



「对了,今早来的马车带来了一件有趣的东西。我想交给你们两位。」



这句话让罗伦斯身后打着哈欠的赫萝也产生了兴趣,但艾尔莎拿出的却是一本小册子,刚才她把这本小册子和厚重的圣典一同抱在怀里。



「这是黎明的枢机卿制作的圣典白话译本的抄本,我认为实在是精彩绝伦。」



不过,唯独『黎明的枢机卿』这六个子从她口中说出时,带上了少有的俏皮语气。



艾尔莎之所以会把这本和圣典有关的小册子称作有趣的东西,并非因为她是所谓将一切都奉献给信仰的女圣职者。



黎明的枢机卿是柯尔为世人所知的别名,而柯尔是罗伦斯视若己出的青年。



柯尔幼年时,艾尔莎曾教过他从宴会礼仪到教法原理的各种知识,说来算是他的老师之一。这个别号从艾尔莎嘴里说出来,大约包含着对柯尔成长的感慨,还有一丝忍俊不禁。



罗伦斯对此也颇有感慨。曾经在旅途中收留庇护的少年如今成了扬名于世的人物,他既觉得骄傲,同为男性,心中又有些不甘。



品味着心中的百感交集接过这本小册子之后,赫萝也从旁边探出脸来,在小册子上嗅了嗅。



「啥,原来不是那两个小鬼寄来的信呗?」



「是的。有关他们两位的行踪,我也去问过来往城里的商人们……有人说在那个镇上见过他们,又有人说是在这个地方和心术不正的教会斗争,还有人说,不不不,他们是去圣徒之山进行信仰问答了。他们似乎是变成了众人添油加醋的传说故事里的主人公。看来出名这件事真的是有好也有坏呢。」



青年柯尔为了信仰和自己的梦想,毅然离开了温泉乡纽希拉。



他所投身的宏大冒险似乎立刻就在世上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而罗伦斯心中有强烈的动机,希望知道如今柯尔身在何方,做着什么事。



「俗话说得好,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再说了,这样的东西能传得到处都是,那就代表柯尔小鬼肯定又是一边啃着洋葱不睡觉,一边窝在房间里不出来。」



赫萝拿起小册子,在罗伦斯面前挥了挥。



「咱那傻丫头在他旁边一脸无趣的模样,汝肯定也能想得来吧?」



她露出促狭的笑容,罗伦斯则不情愿地撅起了嘴。



艾尔莎看着眼前两人的反应,忍不住地笑起来。



「她呀,现在可是被人们称作『圣女缪莉』呢。据说是脸上总带着笑容,而且还为身边带来太阳一般的慈悲云云。」



罗伦斯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为这句话感到高兴。



之所以在意柯尔的动向,一方面是因为他就如同自己的儿子一样,更大的原因,则是自己的独生女缪莉跟着柯尔一起踏上了旅途。



两人刚离开家门还会不时寄信回来,但来信的间隔越来越长,终于到现在完全停滞的地步。莫非是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罗伦斯的担心实则有两重意味。



其一是担心他们是不是在旅途中遭遇了什么困难。



其二,是担心他们没有血缘的兄妹关系,是否发生了什么巨大的转变。



「这大笨驴,怎么还是不死心。」



「我们家虽然有三个男人,但要说谁去了远方的市镇结婚定居,确实也会感到寂寞。」



「咱可不觉得。那样既有了一个出门旅行的目的地,又有了享受当地美味的机会,不是很好呗?」



「或许真的是这样呢。」



严谨正直的艾尔莎和度过了漫长岁月,有些大大咧咧的赫萝。这两人虽然不时有意见上的冲突,在这个方面却似乎取得了共识。



「汝哟,别再胡思乱想了。毕竟咱还有重任在身,要为集市末了的祭典做准备呐。」



罗伦斯被她用那小册子拍了一下背。



「什么准备啊……你就只是想喝酒而已。」



「大笨驴。谁教这城里没有比咱更能喝酒的人。咱得担起这份责任,好好选出用在祭典上的酒来。」



酒确实是祭典准备的一环。所以就连总会在这种时候说起节制有多重要的艾尔莎,似乎也放弃了说教的打算。



「每年人们都会为使用哪个酒窖的藏酒而争执不休。如果可以由赫萝来决定,的确是省去了很多麻烦。」



「汝瞧,咱说得不错吧。」



赫萝得意地抬起下巴,罗伦斯只能和艾尔莎一道发出叹息。



「这回喝的可是麦子做的蒸馏酒,不是平时的葡萄酒。你得小心别喝过头了。」



「大笨驴。汝倒是说说,咱几时喝过头了?」



赫萝能在教会公然出此狂言,看来罗伦斯和艾尔莎再说什么都是不管用的。



「咱还得想想该选什么来佐酒。用呛人的烟熏过的干肉……不,仔细一想,蜂蜜点心也不能轻易就舍掉呀。」



赫萝现在的模样着实可谓喜形于色,这一点从她衣服下不安分的尾巴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汝哟,快走吧。」



「好,好。那么,我们告辞了,艾尔莎。」



「再见吧。」



艾尔莎露出哑然又带有几分羡慕的苦笑,送别了被赫萝拽着手的罗伦斯。



几刻钟头之后。



等赫萝心满意足地沉浸在醉意里,罗伦斯才得以背着她回到旅舍。



撒罗尼亚城在春秋各有一次大市集。不仅是临近市镇,从远方也有商人之类被吸引来参加。



秋季的市集结束时还有一场盛大的祭典,借以感谢收获,祈祷来年丰产。



曾是旅行商人的罗伦斯虽然在许多土地上参与过祭典,当时却只处心积虑地想着如何借祭典中浮躁热闹的空气将自己的货物卖出高价,从未有过好好享受一番的念头。他总是只看着自己的脚下,每天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可能多走一步路,抢在其他商人之前抵达下一个市镇。



这种忙碌旅程的速度放缓,是在赫萝来到他身边之后。



他发现有些景色,有些空气的滋味是以前从未体会过的。



祭典的准备也是其中之一。对镇上的人们而言,最愉快的时光并不是祭典,反而是准备祭典的这一段时间。罗伦斯明白这个道理,也是在他牵住赫萝的手之后。



「这是个好地方,各种的麦子都会聚集到这里呐。」



此时已是傍晚。赫萝的宿醉终于消解,她和罗伦斯一起坐在旅舍屋檐下的桌边,手端着酒开口说道。似乎对昨夜的痛苦毫无介怀——倒也并非如此。这次她是小口舔舐般嘬饮很淡的果酒,看来她还是有了一点反省。



「城里人大概也因为还完了欠款落得一身轻松,我的生意好做了不少。」



「呵。汝把马车上载的那熏人的东西也卖掉了呗?」



好容易在城里出了名,不利用一下这巨大的声誉就太可惜了。离开纽希拉时载在车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硫磺粉居然卖掉了约莫一半。还有人建议罗伦斯趁着祭典的热闹气氛,在地上挖坑倒上热水做一个临时的温泉,如此一来或许还能再卖掉一些。罗伦斯对此正踌躇满志。



「咱没什么可挑的了。」



说完,赫萝闭起眼睛,舒适地任由傍晚的凉风撩起她的刘海。



现在距离夕阳西下还有一段时间,祭典的日子就要到来,哪怕入了夜城镇也不会就此沉睡。罗伦斯心想,赫萝白天睡饱了觉,但愿她晚上别再喝酒过度。这个时候,店主又端来了食物和温热的汤。



「唔。稍稍多喝一点酒之后,这东西的诱惑最是难以抵挡呐。」



这汤是用两人路上采来的蘑菇配上菜煮出来的。赫萝小口喝着汤,看起来非常享受。



「话虽如此,咱其实还有一桩未了的心愿。」



「嗯?」



赫萝放下盛汤的碗,又拿起一根插在签上还晃个不停的烤沙丁鱼,然后从头一口咬下。



「虽说咱能摆脱一阵子鲱鱼,已经算是很不错了。但这城里原本据说到处都能吃到美味的河鱼。」



人们说鲱鱼的数量之多,已经达到用剑戳进海里就能刺到一长串的地步,因此无论前往多么深远的内陆地带都能在餐桌上见到它。因其廉价,到了冬天人们主要就依靠它来果腹。哪怕是不如赫萝那般对饮食挑剔的普通人见了它,也不免要腻味地皱起眉头来。



河鱼则不同。首先其数量就远不足以在河中聚起一团黑影,再者能捕捞河鱼的地方往往远离大海,难以得到保存河鱼所需的盐巴,所以难以广泛流通。大多数时候,唯有前往某一地区,才能品尝到当地的河鲜。



「我去看过城边的那条河,倒是没怎么有那样的感觉。而且俗话说得好,『离海再远也躲不过的是月亮和鲱鱼』。只不过,咱们面前的这个是沙丁鱼。」



罗伦斯也咬了一口沙丁鱼。一进嘴,就有股宜人的苦味扩散开来。



可能再烤久一点还会更合自己的喜好,他心想道。这个时候,赫萝耸了耸肩膀。



「汝瞧,从旅舍房间里往外望,不是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座山呗?」



「嗯?噢。」



这股苦味令人上瘾。可他要去拿第三根的时候,伸出去的手被赫萝打回来了。



「那山不是咱们来时路过的山,那地方呐,据说有一片传说中的池子。」



「传说中的……」



罗伦斯一面随口应答赫萝,一面朝店主挥了挥盛沙丁鱼的盘子。



「池子里的鳟鱼虽然堪称一绝,可好像偏偏只有今年,一条都没能摆上摊。」



「是吗」



鳟鱼。用树叶包好,再配上蘑菇和大量黄油一起烤应该会很不错。罗伦斯情不自禁地像温泉旅店的主人一样,考虑起提供给客人的菜单了。



「人们都说,到底是在池子里养大的鱼,一条害了病,就要在整个池子里扩散开。」



「养鱼池啊。这可比河里的网箱难操作多了。好像纽希拉那边也试过几次,但怎么都进展不顺利。」



「所以咱也就只能吃得着鲱鱼跟沙丁鱼。」



赫萝嘴上发着牢骚,实际却接二连三地把占领到的沙丁鱼吃下肚去。



当然,肥厚的鳟鱼肉肯定更和麦酒相配。



而罗伦斯作为经商之人,心中也有别的想法。



「山里的人肯定是专等着鱼养好,拿到这次大集市上卖的。太可惜了。」



山里的养鱼池,对附近居民而言必然是重要的收入源头之一。要把新的鱼苗投入染病的池子里肯定需要犹豫一番,何况就算真下了决心,肯定也还要克服一连串的困难。



罗伦斯心想着这些,忽然发现赫萝的视线聚向了某一点,就像是被那一点吸引过去一样。他也朝那里望去,原来是艾尔莎,而且她正朝着这边轻轻挥手。



「她来做啥。」



赫萝的话微微带刺。那是因为只要艾尔莎出现在宴席上,跟着来的就一定有她的说教。



她大概已经知道了那件事——赫萝在挑选好用于祭典的酒之后喝得烂醉。



「向你教诲节制,也是我作为神的仆人的职责,不过」



艾尔莎带着无奈开口说道,同时视线又转向罗伦斯。



「这一次我要找的是罗伦斯先生。有事要拜托您。」



「找我?」



这时店主正好端来了新的烤沙丁鱼。赫萝将手伸向它们——以及罗伦斯的脖子。



「这家伙是属于咱的东西。汝要遣他做杂事,就得提供相应的报酬。」



这是写在地方志里的事实,罗伦斯不打算辩驳。他就像是从头被人吞下的沙丁鱼一般,缩起身子耸了耸肩。



「不止是对罗伦斯先生,对你也有报酬呢。」



「唔?」



「你想吃到美味的鳟鱼吗?」



这个字眼刚刚才出现在两人的谈话里。



罗伦斯和赫萝看看彼此,然后听起了艾尔莎的叙述。



赫萝从旅舍窗中望见的山,似乎是属于一片叫做拉德恩主教领的土地。



与广阔的瓦兰主教领——罗伦斯夫妇与艾尔莎一起在彼处解开了诅咒之山的谜团——不同,据说那里仅有一个小村。这个深山中的小村以养殖河鱼为业,在这一地区颇为罕见。村里出产的肥美鳟鱼广受赞誉,再加上流经撒罗尼亚的河中往往只能捕捞到带着土腥味的鲤鱼,这种鳟鱼就成了热销的商品。然而数年发现的鱼病在今年尤为严重,以至于养殖的鳟鱼尽数病死。除却等待池水循环更新以外,人们束手无策,鳟鱼被端上撒罗尼亚的餐桌还遥遥无期。



听罢以上的说明,罗伦斯在心中预测艾尔莎的下一句想必是『可否借助您在经商方面的知识帮助他们脱离困境』。



然而曾是村中支柱的养殖业无以为继之后,再要寻找其他能养活村民的手段就很困难。毕竟若是能轻松达成这一目标,自己立刻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大商会的主人……与艾尔莎一起走向教会时,罗伦斯在心中接着想道。然而,他从艾尔莎口中听到的,却与这个猜想有些相似而又截然不同。



「要我找到借钱的方法?」



村民们失去了主要的产业,想必正是一筹莫展的时刻。借贷是个可以理解的选项。



「也就是说,需要去说服某处的商会吗。这恐怕有些……」



借款意味着双方要发展出长期的关系,这似乎不容一介旅人置喙。何况撒罗尼亚城在不久之前还陷于债务的复杂连锁中,动弹不得。



好容易才解决了一个欠款的问题,如今却又要——罗伦斯想到这里,又看到艾尔莎摇了摇头。



「不,不是的。村里的人们说他们已经被商会拒绝,余下的希望只有教会。」



「……」



之所以没能立即说出下一句话,是因为罗伦斯觉得艾尔莎刚才说的话十分不可思议。



艾尔莎握有司铎之名,纵然只是名义上的司铎,但也确实具有司铎的权力。何况在撒罗尼亚的债务纠纷中,她还是推动问题解决的重要人物之一,她说出的话,分量应该早就超过了普通的司铎才对。



既然对困境中的人出手相助是神的意愿,那么只要艾尔莎希望借款给村民,要说服当地的教会又有何难呢?



「那么,你是希望我去调查村民们是否有能力偿还债务,对吗?」



艾尔莎总是将腰杆挺得直直的,挽起来的头发即便在劳作一天后也不会凌乱。



可是,此刻的她看起来却像是有些蜷缩着身体。



「不,这一点也没有问题。养殖的状况不佳自数年前就已开始,勤勉的村民们如今似乎是靠着猎鹿以及制作鹿皮绳等途径过着安定的生活。这里是流通要道,用来束紧袋口的皮绳等用品总是供不应求。所以,村民们原本应该并不需要借款。也就是说……」



艾尔莎看着罗伦斯。



平日里总是显得镇定自如的艾尔莎,如今面露难色。



「我们希望,您能找到一个方法,让教会放款给村民们。」



她显得很不安,就像是绞尽脑汁才说出一句异国语言的少女一样。



自己说出的这番话是否足够让罗伦斯理解,艾尔莎对此似乎没有确信。



「呃,我说的意思是,由教会——」



「不,没关系,我听懂了。」



罗伦斯答道。于是,艾尔莎好像还想要补充些什么,但还是默默地闭住口。



话虽如此,罗伦斯理解了艾尔莎的所言,却没有明白她究竟是何意思。



「村里人确实想要钱呗?」



在这片沉默中,赫萝开了口。



「汝等教会也想要给村里人借钱,对呗?那咱觉得,天平的两端是平着的。」



然而这理所应当的道理在此时行不通,其中就定然另有隐情。所以赫萝才会露出一副嫌麻烦的表情来。



艾尔莎就像是在心中推敲斟酌遣词用句一样,将手按在胸口深呼吸了几次,然后才说道。



「我个人对村民们寻求资金的理由是有共感的。我认为教会很应当出钱来帮助他们。但是,」



当她再望向罗伦斯,脸上却是一副非常歉疚的表情。



「但是,教会成为债权方借钱给他人的行为实在不能受到赞扬。何况如今世间风潮激烈,人们都说要『一扫教会之积弊』。」



艾尔莎之所以露出这幅表情,大概是为了表明她没有责备罗伦斯夫妇的意思。



可是赫萝还是露骨地背过了脸去。毕竟正是因为柯尔和缪莉试图撼动教会,尘埃才会四散落至人世间的各处。



『一扫教会之积弊』本身或许是正确的,然而归根结底,世间总有黑白两面。以清贫自许的教会靠着人们的捐赠积累下了巨富,这种矛盾正是一个最恰当的例子。



于是,时下的任何问题只要沾上教会的钱财就会变得极为敏感,乍看之下理所应当的事情似乎也往往能招致他人怀疑的视线。



至于世间情势发展至此的原因,自不必提——当然在于柯尔和缪莉。



「道理是这样。可是只要是为了正当的目的,我想就算教会出面借钱也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吧? 放贷的利息只要不过高,应该就不会违反教会法律。」



高利贷应受谴责,而旅人受了一夜的留宿之恩应予主人以报答,这是圣典中也提到的内容。既然如此,那么向别人出借金钱并得到些许酬谢应该也是神所允许的。罗伦斯记得神学者们做出过这样的解释。



「说到底也只是默认而已。这里的主教阁下还在犹豫踌躇,他担心此举可能会招致非议。」



听完艾尔莎的叙述,罗伦斯有点能理解此处主教的担心了。



「主教阁下认为,村里并没有陷于燃眉的困境,如此却还要借款给村民,很可能引人怀疑。」



「汝说的那是不能借钱给他们的理由,那汝等想要借钱给他们的理由又是啥? 按汝说的,那些养鱼的人,其实也并非为金钱头疼呗?」



赫萝问完后,艾尔莎先看了看她,



然后又将视线转向正前方——教会到了。



「两位的耳朵还没有听过多少关于此事的陈述,因此,可否请你们亲耳听闻,然后自行判断呢?」



难道说,诉求的村民们各个都像是在演戏,而且技艺高超到足以使观众信以为真?



艾尔莎与罗伦斯夫妇有很长的交情,她知道赫萝的真面目。



「汝想要依靠赞的狼耳朵,那就得先拿出冰好的麦酒来呐。」



赫萝的耳朵能分辨人言的真伪。



艾尔莎叹着气耸了耸肩膀,然后迈步走向教会。



抵达撒罗尼亚的教会时,天空已经变成紫色,城镇各处都点起了篝火。这个时候教会的晚礼拜已经结束,罗伦斯本以为它会关门谢客,没想到教会的大门依旧打开着,门边还有几名女性聚集。



「啊,人来了!」



有个体格健壮的妇女一见到罗伦斯一行,便用手指着他们叫道。随即,更多的人吵吵嚷嚷地从楼中涌出。这些人的打扮俗气且陈旧,看来不像是城里的居民。



罗伦斯感到困惑,赫萝则惊讶地看着艾尔莎。



于是艾尔莎干咳两下,高声喊道。



「我带来了救助撒罗尼亚脱离困境的商人阁下! 请让一让路!」



「喔喔,商人阁下!」



「原来就是您啊!」



「感激不尽啊,感激不尽啊」



村民们像是见到圣徒一样地聚拢过来,艾尔莎不得不用手拨开他们,然后继续向前走。



这幅情景让罗伦斯颇为愉快,因为他联想起了曾经还是个旅行商人的时候,在市场上高声喧哗叫卖,与人冲撞争执的日子。但对赫萝可不然。与外表不同,内里其实相当纤细的赫萝这时候似乎是怕生了,她显得有点惊慌失措,甚至有点畏缩。



罗伦斯搂着赫萝,跟在艾尔莎身后走进教会去。



走进中殿,首先看到的就是坐在两旁长椅上的男人们。每个人的神情姿态都各不相同,这并不是比喻——有人称量麦子,有人磨刀,有人缝补已经不能蔽体的衣服,甚至还有人带着山羊。



「您怎么能这样! 我说过了,不能把山羊带进来! 请把它们牵到院子后边去!」



被艾尔莎叱责之后,这个长得也如山羊般的男人慌忙牵着三头羊走了出去。



这个时候,当地的主教从通向深处房间的走廊里现身,他望着叹气的艾尔莎招手,并且开口说。



「在这边,艾尔莎女士。」



于是罗伦斯等人便继续向前走去。刚才聚集在教会门前的人,以及坐在中殿长椅上的人们也陆陆续续跟了上来。



向前走到一间大厅之类的房间门前,艾尔莎回过头去,对众人说。



「请各位在这里稍等片刻。」



家鸭一样的人群立时间被这句突然的命令止住了脚步,但又如家鸭一样,开始不满地嘈杂起来。多亏这个时候主教开了门,罗伦斯一行才得以进入房间。而后,艾尔莎立刻关上门,不让他们进来。



人群中的燥热总算被隔开了,罗伦斯松了一口气。



「这到底,是啥样的情况呐。」



怀中的赫萝像是做了噩梦一样地呢喃道。随即,坐在大厅长桌边椅子上的一个人站起身来,开口说。



「敝村的村民若是惹出了什么麻烦——」



那是个白胡子,面孔严肃的矮小老人。从这番话来看,罗伦斯猜测他大概是拉德恩主教领的村长之类的人物。



「没有关系,村长阁下。诸位村民的行为举止都很得体。」



撒罗尼亚的主教身材修长,看起来十分机敏精干。不愧是坐镇于商业繁盛的城镇,他看来很习惯于应付这样的场面。



「多谢您肯为村里人打开圣堂的大门,本来,我们没有打算让这么多人来的……」



「请别放在心上。对每一个虔诚的羔羊而言,这座圣堂就是他们的家。」



说漂亮的场面话是主教的工作,而实际清扫圣堂的人则是艾尔莎。她露出一副头痛难耐的表情,似乎是联想到了刚才被牵进中殿里的山羊们。



「话说回来,这两位是……?」



「啊,这两位,就是我刚才提到的,拯救撒罗尼亚于穷地的商人。」



罗伦斯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成为话题的焦点,他慌忙露出商人的笑容。



「喔喔,原来如此,幸会,幸会。」



老人郑重地低头行礼,同时自我介绍道。



「我名叫苏尔特,在拉德恩主教领的小村中担任村长。」



「我是克拉夫特·罗伦斯,这是我内人赫萝。」



这句话说完,苏尔特顿时露出惊讶的神情,就像是在异国他乡遇到故乡的知己一样。



「我对罗伦斯阁下的事迹早有听闻。能有幸得到您这样的人物相助,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谢之情。」



不知道苏尔特听到的事情经过了多少添油加醋,罗伦斯只能暧昧地笑着对他点头。



「所以,我可以如何为您提供帮助呢?」



如同罗伦斯的猜测。这位名叫苏尔特的村长,正是来自那个以鳟鱼养殖而出名的村里。



按照先前艾尔莎的说法,她代表的教会一方希望能对村民放贷,但鉴于时下情势,教会似乎很难出面成为债权人。因此艾尔莎希望罗伦斯能凭借作为商人的智慧,试着找到一个借钱给村民的方法。村民们能一齐出动来到教会,看来他们的确是有所需求。



罗伦斯最初以为村民们是因为养殖业无以为继,村中的生活面临困难,所以才需要借钱,但情况好像并非如此。中殿里的男人们穿着虽然陈旧,但他们手中的食物似乎是在城里大量购买得来的,所用的工具也有良好的品质。



这群并非生活窘迫的村民们究竟是希望借钱来做什么,教会又为何希望予以援助呢?



苏尔特迎着罗伦斯的视线,端正了姿势,然后开口说道。



「我们希望借来一笔钱,让拉德恩大人当上主教。」



圣职买卖。这是罗伦斯脑海中最先浮现出的字眼。但此时撒罗尼亚的主教插话说道。



「村长阁下,这个说法似乎有一点容易引起误解啊。」



接着,他又面对罗伦斯,露出了同商人一模一样的笑容。



「总之,请先落座。拉德恩主教领的情况,稍有一些复杂。」



主教话中的委婉听起来有些怪异,这让罗伦斯不由得用寻求确认的视线朝艾尔莎望了一眼——严谨诚实,刚正不阿,堪称圣职者之镜鉴的艾尔莎。用金钱铺垫以便获得高等的圣职禄,这难道不正是世间所批判的教会恶习吗?



罗伦斯之所以感到怀疑并非是出于什么洁癖,而是他要避免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带上一座岌岌可危的朽桥。



想不到,艾尔莎回应的视线倒是十分肯定。



「希望您能听一听详情。」



看来这件事经得起艾尔莎的伦理观的考核。



赫萝起先同样是一副多疑的神色,但她清楚艾尔莎的性格。她也意外地眨着眼睛。



「……我知道了。」



罗伦斯点点头,开口回答道。



「那么,可否劳您为我说明一番?」



然后,他与赫萝一道在这位苏尔特村长的面前坐下。



「我们村子所在之处名为拉德恩主教领,这原本是此地的俗称。」



苏尔特首先这样开口说道。



「是拉德恩大人开垦了这片深山之中,狭小又贫瘠的土地。他是一位伟大的人,对神的教诲身体力行,指引着我们村里的每一个人,就像我们的父亲一样。因为拉德恩大人的伟业,这片地方就被叫做拉德恩主教领。」



蓄有美髯的酒馆主人有时会被客人称作某某卿,苏尔特刚才提到的大概也是一种类似的俗名。在过去的旅行生活中,罗伦斯也不是没有见过有此俗称的土地。



「那么,拉德恩大人正式地得到圣职是……?」



撒罗尼亚的主教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一点可以在撒罗尼亚的史料中找到追溯。」



他咳了一声,首先说出这样一句奇怪的开场白。



「恐怕距今是四十年前左右的事情了。拉德恩大人作为据说曾存在于此地的教会之代表,接受了某位贵族捐赠出的这块土地。因此,他并不是经过祝圣的圣职者。」



据说曾存在于此地的教会。这种委婉的说法让罗伦斯忍不住要嘴角上翘。翻译成白话,即是这个名叫拉德恩的人物有可能是假冒教会人士,接受了作为捐赠的土地。



「但是,拉德恩大人以此举拯救了许多人。」



主教像是回答罗伦斯心中的结论般,继续说道。



「四十年前,连这撒罗尼亚城也是与异教徒征战的前线。当时的情况如今还记载在地方志里,据说是一片混沌杂乱。拉德恩大人就是在此时现身,开垦了无人居住的山地,修造鱼池,靠着养鱼救济了受战火之困的人们。地方志里还有一段记载称,当死尸盈川,河鱼无处可寻时,人们是靠着拉德恩主教领的鱼忍过了饥荒。」



「原来如此。」



罗伦斯能理解为何艾尔莎决定伸出援手了。



这时,苏尔特也像是忍不住似地开口说道。



「我们一家也是被战火逼到这里的。我当时才结婚不久,带着妻子和没断奶的孩子,循着小道消息往拉德恩大人的村子流浪。走到村里的时候,身心俱疲,穿着的破衣服似乎还冒着烟。当时拉德恩大人扔下编到一半的渔网赶来迎接我们。那时的情景我现在还鲜明地记得。那位大人,正是神派遣到人世间的圣徒啊。」



苏尔特握住胸前的教会徽章,语气像是在祈祷般。



望着这幅情景,罗伦斯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咽进肺中。村民们之所以蜂拥来到教会,想必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是在类似的境遇里受到了拉德恩的救助。拉德恩积累了可观的善行,却并不是正式的圣职者,这对村民们来说着实是一件遗憾。现在罗伦斯也能理解他们的心境了。村民们寝食难安地盼着拉德恩得到公正的评价,因此才一同来到撒罗尼亚。



然而要获取圣职禄,贿赂是必不可少的。村民们说要借钱让拉德恩成为主教,罗伦斯很难想象除此之外这笔金钱还会有什么用途。



「主教职务的授予,是教廷听闻拉德恩大人的事迹后直接作出的决定。所以,罗伦斯先生所担心的那种,贿赂……之类的行为并不存在。」



罗伦斯看了看艾尔莎,而后她无言地点点头,指了指肩上代表司铎阶级的绶带。艾尔莎已经结婚,还有了孩子,却依旧被授予司铎职位。眼下教会手忙脚乱地试图推进改革,急需精明强干之人,于是艾尔莎这样的有能人士也被授予了职位。



教廷之所以留意拉德恩,想必也是要吸纳忠厚且有名望的人物,意图借此掌握人心。



可是这样说来,还有一件事是讲不通的。



「那么,这笔钱究竟是要用作什么目的呢?」



罗伦斯问完,苏尔特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们说,拉德恩大人要是希望成为主教,就必须到一个叫做教廷的地方去。那地方在遥远的南方国度,路上要花一年时间。」



那么这笔钱是路费和盘缠?不,那样的话靠着在城里募捐也能解决问题才对。



「拉德恩大人听完这番话之后说,『既然如此,主教不当也罢』。他不愿意一整年都离开村子,还说在养鱼的问题解决之前,他不能放着村子不管。」



此人简直就是责任心凝结而成。



罗伦斯忍不住要钦佩地点头,却忽然止住了。



「咦,但是,我听说村里的产业不止有鱼,捕鹿和与之相关的加工也进展得很顺利。」



事实上,不依赖养殖,村民们似乎也能平安地生活下去。



苏尔特用含着悲哀的眼神望着罗伦斯。



「正是如此。我们长久以来一直只能受拉德恩大人的帮助,所以想要减轻他的负担。在养殖场刚刚出现鱼病的征兆时,我们就开始努力寻找能代替养鱼的机会。感谢神的恩典,那个时候山对面的瓦兰主教领重披绿意,鹿群也开始频繁在我们的村子出现。如今,靠着鹿肉,毛皮以及皮绳的加工,我们过上了充裕的生活。」



瓦兰主教领曾因矿山开发变成不毛的荒地。



此后多亏了松鼠化身的精灵塔妮娅勤恳植树,林地才得以恢复。



旅行商人是连接土地与土地之间的纽带,罗伦斯虽然已经退出行商生活,却也格外为两块土地间的这种联系感到开心。下一次也给塔妮娅说一说这件事吧。他在心中想道。



「所以我觉得此次的机会简直有如神赐。拉德恩大人可以暂时从村里的劳作中离开,得到一时的休息,他的坚实信仰又能得到公认,成为主教。我们因此希望拉德恩大人务必能答应。但是,也许是因为我们的能力尚且有限,拉德恩大人拒绝了,还说只要鱼的养殖问题没有解决,他就不能离开村子。」



「那么,诸位是想要用于恢复养鱼的资金?」



苏尔特没有点头承认,但也没有摇头否定。



「我们想要的,是足以让拉德恩大人安心离开村子的一笔钱。」



「……」



村民们想必认为要恢复养鱼的旧业是很难的。有人甚至可能觉得,养殖池的性质决定了它在疾病扩散的瞬间就会崩溃,今后村里或许不该再依靠这种产业。



但是,他们的动机罗伦斯也颇能体会。不需要看赫萝的态度,罗伦斯也能判断出来——这些村民们是从心底里只想着拉德恩,并且为他作出了行动。



现在他能理解艾尔莎希望伸出援手的理由,以及撒罗尼亚的教会希望赞助他们的理由了。



可另一方面,罗伦斯确实也还不明白,究竟要以何名目借出这笔钱去。



原本村民们完全可以向城镇的商会借款,然而一旦说出借钱的目的——让拉德恩成为真正的主教——无论哪个商会恐怕都会犹豫。



首要原因,当然是世间看待教会的目光一日比一日更为严厉。



何况村民们所需的恐怕是一笔钜款,其数额足以左右村子的日常运营,本来仅仅如此就需要债权人思量一二了。



向当权者出借金钱是尤其需要勇气的,因为谁也不能保证这笔钱必定能收得回来。对教会和与之相关者尤其是如此,对方的一句「难道那原本不是捐赠吗?」就足以让一切画上句号。



因此,能够成为债权人向村民们放款的似乎也就只剩下了教会,可教会也面临着自己的风险。假如借给村民钱之后,村里的负责者便成为了主教,此事又留下了记录,那么一旦有人质疑那笔钱是否与贿赂腐败有关,撒罗尼亚教会恐怕很难澄清。



因为这看起来实在就是有罪的。



「您意下如何呢,罗伦斯先生。我等撒罗尼亚教会着实是希望,能为拉德恩主教领的诸位出一分力的。」



主教对罗伦斯说道。



「先前我询问可否就此事借助罗伦斯先生的智慧,艾尔莎司铎回答说,只要其中没有舞弊,您就一定会协助。」



而艾尔莎的看法是,此事虽然没有舞弊的成分,却有些问题。这是正确的见解。



「如果……要说有什么地方可能涉及舞弊,简单来说,就是不能让教会和村子之间的金钱往来留下记录,是这样吧?」



「是的。虽然听起来很像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不不不。头发和胡须这些自然生长的东西尚且需要打理,账簿也是一样的。」



这句话让艾尔莎露出了一副很不知道该做何反应的表情,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为这个玩笑话笑一笑,撒罗尼亚主教倒是毫不拘束地露出了笑脸。



「那么,罗伦斯先生——」



「是。虽然不能保证确实可以给出方案,但我愿以浅薄的学识效力。我想,这件事应该可以通过使用汇票来办到。」



「喔喔」



主教露出满面喜色,苏尔特更是睁大眼睛站起身来。



「啊,说到底我也只是可以协助此事,并不是说已经想到了方法。」



他们的反应让罗伦斯慌忙加上了补足。



不在金钱流通的记录上撒谎,但也不能让村子和教会连在一条线上。



这种时候商人能采取的方法有好几种,但罗伦斯想必还要为此动一番脑筋。



「这是当然。但是,罗伦斯先生您已经消除了撒罗尼亚城里的债务,这次想必也能达成目标吧。」



主教的乐观声音让罗伦斯的笑容开始痉挛了。



「必须得快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村里人。大家都在心急地等着消息。」



说完,苏尔特绕过桌子走来,用力握住了罗伦斯的双手,然后也对赫萝低头行礼。不过,他们两人的表现却让罗伦斯突然产生了一丝不安。虽然的确是接受了这个请托,可他又觉得自己好像看漏了什么。



不是关于借款方式方面的担心。问题不在这些技术层面上,而是更根本的……。



虽然试着去想,但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罗伦斯一面在心中觉得不安,一面目送苏尔特走出房间去。



就在苏尔特手摸到门的那一刻。



「唔?」



首先是身旁的赫萝哼了一声,接着,门后穿出了某种争执声。



苏尔特也讶异地将耳朵凑近门,接着又往罗伦斯的方向望去。



但他似乎对争执的来由有一点了解。



「是村里人在吵。我立刻让他们安静——」



说到这里。



「请等等!」



「请等一下!」



声音继续传来。



「请您稍等片刻,拉德恩大人!」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大厅的门被打开,罗伦斯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拉德恩大人!」



首先发出声音的是苏尔特。这个瞬间,罗伦斯才意识到自己漏掉了什么。他知道了拉德恩主教领小村的成立过程,现况,以及苏尔特等人的动机,对拉德恩的深厚敬仰。



唯有一点没有出现在话题中。



那就是,拉德恩本人的想法。



「苏尔特! 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村里!」



他的声音简直如山里的熊一样。拉德恩并不是日日思索祈祷,隐士一般的老人。他尽管穿着修道僧一样的服装,但刻在脸上的皱纹,秃头,以及坚实的体格看起来却像是一株化为人形的大树。至于这个人物究竟在其工作中投入了多么难以想象的耐心和坚持,他厚实的双手已经给出了无言的证明,那是只有长年累月付出劳力的人才会有的一双手。



与其说拉德恩是信仰坚定的圣职者,他更像一个有情有义的手艺人。



此时,拉德恩带着一副仿佛愤怒,又仿佛悲伤的复杂表情,正要甩开试图拦住他的村民们。



「拉德恩大人,您为什么……」



苏尔特的话音刚落,拉德恩身后便有一名少年探出脸来。



「爷爷你还问为什么,你不能把拉德恩大人丢在一边自己就来做决定啊。」



「波姆!是你把拉德恩大人带来的吗!」



「我就说你为什么要我去跟拉德恩大人采蘑菇,太奇怪了。所以我就借了你的马。」



村民们借款是为了让拉德恩安心,可是拉德恩本人对这件事又有何看法呢?罗伦斯忘了问这一点。



答案现在看来很明确了。



「苏尔特啊,村长确实是你,但我也有不能照办的命令!」



「拉、拉德恩大人,这怎么能算是命令! 我们,我们只是为了您考虑,才——」



「行了,别再说这些小聪明了! 苏尔特,我们回去! 鱼儿们还等着人来照顾!」



「拉德恩大人请您听我说! 我们是为了拉德恩大人还有村里,才到这里来的!」



村民们想要按住拉德恩的身体,但他只一扭腰,一伸手,就把其中一名男子像猫一样地抓起来甩开了。



苏尔特几乎像是要哭出来,他的孙子波姆似乎是违背了苏尔特等人的意思,把拉德恩带到了撒罗尼亚,并且现在依旧站在拉德恩一边。



伶牙俐齿的撒罗尼亚主教这时候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赫萝则为这突然爆发的骚动放声大笑。



到底是如何才有了这一番混乱的局面啊。罗伦斯忍不住要叹息。



「肃静!」



啪!这个时候,有人用力一拍桌子。



是艾尔莎。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她身上。接着她吊起眉角,怒喝道。



「此地是教会,是神的居所! 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不可在此骚乱!」



她的刘海也被声音震得抖动。这种魄力,或许只属于平日里就要呵斥三小一大四个男人的母亲。



拉德恩,苏尔特,当然还有波姆一同愣住了,其他村民也是同样。



「诸位,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神无时无刻不在望着我们每一个人! 要知耻!」



呵斥声像鞭子一样,让男人们一齐缩起脑袋。



沉默的大厅里,只有赫萝忍着笑的声音。



罗伦斯叹了一口气,然后说。



「苏尔特先生,主教阁下,还有其他各位村民们,请到别的房间去。」



苏尔特立即想要说什么,但被双手叉腰的艾尔莎一瞪,他顿时像个小男孩般缩小了一圈。



「拉德恩大人……还有波姆,请你们跟我留在这里。」



拉德恩和波姆的年纪足有祖孙一样的差距,但他们望着彼此的模样却好像朋友一般。



「好了,各位,请快点动起来!」



艾尔莎的喝令之下,人们如羊群般缓缓动了起来。



苏尔特用怀着未了心事似的表情望着拉德恩,拉德恩虽然注意到,却始终没有回头看他。



艾尔莎以「高声说话之后口干舌燥」为名,端来了酒倒在众人的杯中。



拉德恩魁梧的身躯挤在小小椅子里,好像很难受。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盯着杯中看。



「我叫做克拉夫特·罗伦斯。」



拉德恩的个性果然如罗伦斯料想般一板一眼,他抬起头来。



「……拉德恩。」



然后只吐出这几个字来。



「这是个少见的名字,是您家族的称号吗,还是——?」



「拉德恩大人就是拉德恩大人啊。」



这时开口的是少年波姆。



「我叫波姆,苏尔特是我爷爷。」



赫萝第一眼似乎就看上了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波姆。他一副生气的模样质问艾尔莎「我没有酒吗?」的模样,引得赫萝愉快地笑了起来。



「然后,罗伦斯先生,你算是站在我爷爷那边的吗?」



波姆单刀直入地问道。



虽说苏尔特是波姆的爷爷,但他的行为的确算是违背了村长的意愿。



「现阶段,我不站在任何人一边。」



「可你不是跟教会穿一条裤子,打算按我爷爷说的去做吗?」



「原本是因为他们拜托我,所以我就打算去帮他们,但事情似乎很复杂。我也想听听你们的说法,因此才让苏尔特先生他们离开了这个房间。」



波姆直盯着罗伦斯看了一会儿,终于鼻子一哼,移开了视线。



「村长他,打算向教会借钱吗?」



拉德恩开口问道,于是罗伦斯点了点头。



「借钱这件事,不是全村人的一致意见吗?」



「……」



拉德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波姆开了口。



「除了拉德恩大人,还有我们这些站在拉德恩大人身边的人以外,别人都赞成。」



罗伦斯有些能理解村里的气氛了。



「爷爷他们说要去城里做生意,但是却把我和拉德恩大人赶到山上去了。我觉得奇怪,回去一问,果然他们说大人几乎都到城里去了。」



「于是你就骑马过来?」



「对啊。拉德恩大人一个人骑不了马。」



波姆手握缰绳,拉德恩坐在他身后的模样想来是有些奇怪,总让人不禁要露出微笑。



「借钱这件事,我希望你当他们没有说过。」



拉德恩开口说道。



「村里从前没有借过钱,以后也没有必要借钱。」



「但是,苏尔特先生说,您对村子的经营发展抱有不安。他还说借钱正是为了消除您的不安。」



「……」



拉德恩陷入沉默。



「这个不安的源头,和养殖进展不顺有关吗?」



他依旧没有给出肯定或否定,只是沉默盯着面前的杯子。



「我觉得养鱼不顺利,都得怪鞣皮子。」



波姆再一次插话,而且语气中带着不掩饰的焦躁。



「只要他们不去加工鹿皮就没事了。这样池子里还能再养鱼,村子也可以变得跟以前一样。」



鞣制皮革肯定会带来水污染。罗伦斯之所以悄悄看了一眼赫萝,是因为他也认为或许可以去调查一下,查证是否的确如此。



但是,拉德恩却把视线转向波姆,开口说。



「恐怕跟鞣皮没有关系。村长他们确实把水源分得很开。」



「但是,」



波姆还想要反驳,拉德恩只看了他一眼就让他沉默了。



「我确实有不安。」



这时候,拉德恩的视线转向了罗伦斯。



「猎鹿是个……不安稳的营生。我想在村里恢复养殖业。」



这种朴讷的说话方式如同森林中树木的精灵一样。不过罗伦斯觉察到自己身旁真正的森林之精灵对这句话有了反应,她的耳朵在兜帽下动了动。



「而且,我也配不上什么主教。」



「是吗。」



这时开口的是艾尔莎。



「据我所听到的,我想您比这世上的大多数圣职者,都更当得起圣职者之名。」



艾尔莎一贯主张黑白分明,她的断定中有一种莫名的迫力。



拉德恩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也没有开口。



艾尔莎的脸上闪过一丝惋惜,但她接着说道。



「我受各地教会之托为其整理账簿,这期间也见识到了各地的主教们。这些人履历虽然光鲜,实则连圣典都不能通读,在金钱记录方面更是杜撰。我时常想,此类人等应当一扫为净,主教之职要授予有真正信仰的人才是。」



这番话让拉德恩苦笑着闭上了双眼。



「您想必是位信仰坚定之人。听您这样说,我也感到了几分宽慰,觉得我这一生似乎也不尽是走在歧路上。」



看起来,拉德恩似乎是解决问题只靠力气的人,但他的谈吐却果真如圣职者一样。



「我不是在客套。」



艾尔莎的话让拉德恩睁大眼睛,逃避似的将视线转向波姆。



「所有人都对我太过誉了。」



「拉德恩大人。」



波姆不开心地说道。拉德恩则叹了一口气。



「你叫做……罗伦斯阁下吧。我是拉德恩。仅仅是拉德恩,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故乡在我还年轻,大概和这个波姆一般年纪时就已经被我抛之身后。想来也有四十年了。知道我本名的人,恐怕都已不在人世。」



长年的户外劳作能改变人的皮肤,就像是被汗水,尘土和日光鞣制成的皮革一样,有一种特殊的质感。拉德恩的秃头和双手正是如此,他望着自己的手,继续说道。



「我的故乡是拉德利的寒村。你知道拉德利这个地方吗?」



罗伦斯下意识地为这个地名吞了一口气。



「我知道……但,难道,您是来自那样的远方?」



身旁的赫萝抬起头,露出了不解的眼神。



「呃,你记得吗,以前我说过,有个地方的贵族会把柠檬和蜂蜜浇在冰上吃的事情。那个一年到头都是灼热夏季的沙漠之国,就是拉德利。」



「哈哈。确有此事,那是一种传说中的名点。」



要从撒罗尼亚前往拉德利,需要一路向西,然后乘船出海才行。



走陆路虽可以省下约一半的行程,过程却相当凶险。搞不好就要在途中的险峻山脉里丢了性命。



况且,无论选哪条路都要花掉少则一季,多则半年左右的时间。



旅人必须前往大陆的南端,直至看到好似溶解了宝石,闪烁着温暖光辉的大海,从那里再乘船越过几个岛屿,抵达对面的陆地。



如此的远方之地,就连罗伦斯也只是听说过名字而已。



「拉德利……所以您才自称是拉德恩吗。」



在这一地带,同为拉德利出身之人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既然没有人能读懂自己的本名,那就干脆以故土的名字自称。



从过去的旅途生活中,罗伦斯不难理解这种心境。



「我的村子是个一阵风吹来也会七零八落的寒村。而且暖水的海域尽是鲨鱼,根本捕不到什么能吃的鱼。我们的村子……不知该如何用这里的话来说,总之只能靠寻找海中有价值的物件来糊口。当然那些东西不好采,收获一年也未必能有一次。那是一种海贼似的生活。」



海中能获得的宝物尤以暴风之后冲上海岸的琥珀等闻名。但罗伦斯不禁开始遐想,假如拉德恩是海贼,想必他一定会率领船只称雄一方海域了。



「一度都没有收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村子毁了。那时候我在世上是孤身一人,心想着要看看海的另一边,于是钻到商船里当了划桨手。我在海里寻找宝物时练出了手上的劲道,因此获得他们赏识。」



划桨手是一种重劳动,甚至也被用作刑罚。拉德恩的体型也许就是那个时期锤炼出来的。



「从一条船换到另一条船,不知不觉地竟来到了寒冷的土地上。当年教会与北方异教徒的战事正激烈,每条船上都坐着满怀雄心壮志的圣职者。我就是在那时第一次听到了神的教诲。」



「您来到这片地区,也是在那个时期吗?」



「唔? 对,没错。我跟着师傅……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那样称呼他,跟着那个人原本计划前往战场。但是,当年这一带的情况已是十分惨烈,我不能再继续前进,难民们从我要去的地方逃荒至此,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



拉德恩自己经历过村子土崩瓦解的记忆,或许因此就格外不忍心抛下别人。



「和师傅告别的时候,他替我准备了一份临别的赠礼,就是如今村里土地的特许状。他有一张巧嘴,只要开口说教,就是树上的小鸟也会听得入神。一张特许状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



取得土地所有权的人并不是拉德恩,这让罗伦斯心中暗松了一口气。



「我把那里选为自己的长眠之所,决心要给失去故乡的人再造一个故乡。我发誓把一切都奉献给那片土地,开掘了漂着落叶的水塘,做出了一个水池来。」



「为啥是水池?」



赫萝似乎是下意识地开了口询问心中的疑问。



不过,为何拉德利会萌生养鱼的主意,这也确实让人好奇。



拉德恩回答这个问题时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圣典中的一节,而且是我最先记住的就是那个故事。神令一块面包和一条鱼出现在饥饿的民众面前。于是人们把面包一分为二,一半给自己,一半给旁人。鱼也是同样一分为二,一半留下,一半给旁人。这样,一块面包和一条鱼填饱了千人饥饿的肚子。*」



[*注:这个故事原出自若望福音第六章,据说耶稣用五张大麦饼和两条鱼喂饱了五千名灾民。]



面包和鱼本是友邻之爱的比喻,拉德恩却依照字面实践了这个故事。



「逃离战火之人一个又一个地来到此地。终于,这个村子的消息口耳相传,引来了更多人。养鱼和扩建鱼池对妇孺亦不是难事。人们团结一心,勤恳劳作,每年都能收获盛也盛不完的鱼。那么多的鱼,我在儿时就是做梦也没有想见过。」



「我们村子的鳟鱼可是一绝! 罗伦斯先生,你们尝过吗?」



罗伦斯只能摇头回答波姆。



「我们是今年第一次来到这里。听说鳟鱼不能上市的时候实在是很失望。」



「啊……」



波姆看起来发自内心地感到遗憾。拉德恩对他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道。



「那之后虽说发生了许多事,但一眨眼间,四十年就过去了。当年苏尔特被战火逼到村里,他抱着的孩子还没有断奶。如今没有断奶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他自己的孩子也长到这个年纪了。」



波姆发现拉德恩在看他,便害羞地扭起嘴唇。



「自那以后,我便遵照神的教诲活着。但是,我没有成为什么主教的打算。我要守着那个村子,死在那里。」



拉德恩望着天花板,如同仰望天国一般。



「将来村里人把我的遗骨埋在池边,如果能从那里长出一棵树,又肥又壮的鳟鱼都聚在树下,就好了。」



他又低下头,静静地说道。



「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拉德恩的声音虽然年迈,却很有力量。现在这声音里又多了一重岁月将尽的悲凉感。



罗伦斯看了看身旁。赫萝始终低着头,手却放在膝上攥得紧紧的。她其实是个温柔的人。看起来似乎飘然于世,实则对这样的故事最没有防备。



「那么,即便这里的教会愿意借给村民们一笔巨资,足够他们一生吃喝玩乐。」



拉德恩露出一种疲累的笑容,回答了罗伦斯有些开玩笑似的假设。



「我也不去什么教廷。我没有必要离开那村子。」



赫萝的耳朵似乎又在兜帽下动了动。拉德恩的愿望是从心中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也许是这愿望打动了她。



罗伦斯看了看赫萝,然后回答。



「我明白了。」



拉德恩无言地盯着罗伦斯,无言地对他低头致意。



拉德恩主教领的人们似乎是连落脚之处都没有准备就涌向了城里。结果依照主教的决定在教会里留宿。这个决定听上去很符合教会的作风,或者说,体现了神的慈悲,但其实可能只是这位看起来不怎么在乎小节的主教随意决定的。喧闹过去之后,个性认真的艾尔莎大概还是会主动承担起收拾场面的职责,此时她正一脸烦腻的表情。



「事情好像变得相当蹊跷了……」



送别罗伦斯等人时她说的这句话,也含着相当的真实感。



「不,这可比贸然答应下来,然后在事情进行到一半时撞上问题要好得多了。」



拉德恩个性顽固,苏尔特和别的村里人对他仰慕之余,没有深思就直接采取了行动。



此事无关是非,因此大概没有一个确定的正解。罗伦斯也希望几年以后这一回骚动仅仅变成人们口中的笑谈就好。



「明天,我再来问更详细的情况吧。」



「拜托您了。我现在要去盯着主教阁下,以免他再拿出酒来。」



这位主教应该不是恶人。但之前在撒罗尼亚的债务纠纷中,他曾自作主张地将某个商人投入牢中,如此看来,似乎也不是位多么有心机城府的主教阁下。



「那么,晚安了。」



「也祝您度过平静的一夜。」